太子右手精准地拿起那束青丝,五指在风中轻微一阵颤抖,又捏开了那颗蜡丸。当中却是写着有字的半幅绢帕。
风又起来了,太子手指更加抖得厉害。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直到许久许久,保持端正坐姿的苏婼几乎腰酸到要挪动时,太子才将手中物事放下,极缓地说道:“多谢你。”
苏婼不得不把腰背下压:“殿下言重。”
太子却道:“若非你,也许孤一辈子都无法看到它了。”
苏婼不敢多言。
桌案一阵缓慢的响动,他徒手将散开的铜件一一都拨回了铜匣,最后那束青丝与绢帕却如珍宝般收入怀里。
他望着苏婼:“那日阿瞒在宫中大呼苏家忠臣。你不想跟孤求点什么么?”
苏婼垂眸起身,屈膝一礼:“不瞒殿下,臣女确也想求殿下能看在苏家忠心份上,来日体恤苏家一二。只是,解开此锁不过是臣女举手之劳,若是开口相求,却像是臣女挟恩图报了。”
“那你就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苏婼跪下地:“臣女谨记家父所说,我们苏家人,为臣忠心是本份,行正坐直是祖训,苏家只要做的是对得起社稷和百姓之事,至于其它魑魅魍魉,无所畏惧。”
太子听完,微点头,缓声道:“不愧为太祖帝敬重的苏家人。”
说完片刻,他又道:“张家到了眼下这步,那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苏婼道:“回殿下,臣女觉得他会观望。”
“哦?”
苏婼望着地下:“他会观望皇上的态度。毕竟,他属于长宁公主与细作的后人,还只是我们的猜想,并无实证。若以此动手,将会落人口实,让世人攻击皇上心怀猜疑,以莫须有罪名忌惮张家坐大乱朝。“
太子没有表态。只道:“还有呢?”
苏婼沉气道:“还有,臣女要是没猜错,皇上和殿下,应该也是在观望。”
不然的话,为何这两日宫中都未有任何动作?
就算是不想打草惊蛇,也至少会去求证吧?
她可不信皇帝当真会因为皇室体面而装聋作哑。
太子终于颔首。随后道:“既如此,不知苏姑娘介不介意做个恶人?”
“……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道:“如果不介意,回头孤会把阿瞒叫上,入夜后一道去一趟张家,陪他把这戏唱下去。”
……
苏婼不介意做恶人。
因为她想瞒也瞒不住了。
宋奕如实实在在已听到,张昀防备起了苏家,也恨上了她苏婼,她装不下去的。
装没这回事也没有用。
不管怎么样,张家都已经盯紧她了。
而与其等他先下手,撕不撕破与张家这张假面,已然无所谓。
她自然也知道太子的意思,张昀既然已经发觉秘密暴露,那他便会采取措施。要么是即刻翻脸,来个鱼死网破,要么是按兵不动,等着宫里先出招。
她和韩陌发现了张府的秘密,并没有当场拿下证据,张家自然可以矢口否认。并倒打一耙,栽赃苏婼。退一万步说,就算那画像暴露,他也可以狡辩,声称那画像不属于自己。
总之,仅凭这一点,尚且无法掰倒张昀。
作为一个盘桓朝堂数十年的老臣,他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那就只能宫中给出该有的反应,前往张家求证。
宫中有动作,这才正常。没有动作,才值得怀疑。
而一旦有反应,自然苏婼和韩陌就得暴露。
她逃不过的。
所以,做不做这个恶人,她没得选了。
这一日对张昀来说是极少有的煎熬。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谨慎是他的必修课,之前数十年里,他失手的事情,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其中就有薛容死前那番不要命的作为。
薛容死后,他暗中铺垫三年,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他仍然稳坐在内阁阁老的高位上,声望日渐增高。
但之后——
从哪里开始就不对头了?
是了,是从东林卫的袁清死后,韩陌抱着铜匣威逼苏家给他解锁时起。
让韩陌抱着铜匣去逼苏家,其实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他需要苏绶,需要他的衷心,苏绶受到来自外头的压力越大,才越可能对他俯首帖耳。
那把铜锁是杨燮制的,苏家现有的水平如何,他知道,杨燮也知道。
他们能猜到苏家无人敢去解那把藏着火药的锁。
但是,苏家竟然破天荒地解开了!
韩陌没能把苏绶怎么样,苏家化险为夷,不用求到他们张家头上。
好在,那铜匣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证据,于是他顺势授意罗智去告韩陌御状,韩家父子实在是他们前进的一大阻碍,他得除掉他们,哪怕先除去其中之一,也足够剪皇帝的羽翼。
韩陌竟然选择了去顺天府当捕快!
……也罢,起码没在东林卫了,手伸不了那么长了。
可是谁知道,仅仅当个捕快的韩陌也如有神助,破了好几桩案子,包括周家夫妻那血案!
血洗周家,其实是为了那个叫阿吉的小丫头。
周承礼的妻子哪怕做得再周密,不留任何痕迹就消失了,他也还是查出来那丫头来历可疑。因为他对薛容太熟悉了呀!互为同僚这么多年,薛家几口人,薛容为人如何,他能不摸清楚么?
再者,对于保存血脉后裔这种事他太清楚了。
薛容既然死得那般慷慨,就一定就有防范,既然有防范,就肯定有后手。
不管怎么说,他要抓到那丫头。
可是,那丫头竟被苏婼买进去当了丫鬟!
苏家他暂时不能动。苏绶在他手上学到了学问,也学了他的谨慎。一旦远离朝堂纷争的苏家出了丫鬟被暗杀的血案什么的,他便会有暴露的风险。毕竟,比起苏家来,薛家这小丫头,暂时还不算什么。
他让她活了下来。
然后,又一次向苏绶提及了联姻之事。
可苏绶依旧油盐不进,把个懦弱怕事的模样装得极逼真。
苏绶是知道怎么骗他的!
果然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是自己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