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林出来围着村子转了一圈,这里远没有他们来的时候那么沉闷压抑了,空空的村落多了很多破败的气息。
他来到村中心石头天池跟前伸头看,眼里水汽氤氲的看着璧边粗糙的雕花,其中有一块花瓣是黑的,显得跟整个石刻非常的不相符,
莫名的他就觉的那肯定是那女孩留下的血印子,即使这里过了很多年了,年复一年的被雨水冲刷了千百遍,但他心里还是很笃定那就是擦不掉的血印子。
刘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走过来,枯干浑浊的眼睛里一片平静。
“今晚我们就送你走了,我孙女把她的官轿都给你了,你能走就走吧!这个村早就没人来了,你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山上那些死了几百年的人就能甘心吗?你至少还有我年年为你送上香火饭,他们都是陪葬的,没名没姓的给人伺候着,不就寻机会解脱吗?你执意不肯松手又能图到什么呢?”
陈章林转头看着刘婆说话,他心里生出来的酸楚感慢慢的被剥离了。
“你跟我回去吧!”刘婆说完转身慢腾腾的走了回去。
回到刘家的大院子,就看张虚在旁边很高的树梢上放东西。
院里的桌子上剪了很多纸人,纸人里有男有女,还有团福的娃娃纸人,每个纸人都被涂抹了东西,女的就按照正常女子装束涂抹。
孩子还是两边脸蛋涂红,刷上一小撮顶心黑辫子。
“她在干什么?”
“给晴晴安葬棺椁,”刘婆坐下继续画人没抬头的回答。
“棺椁?”陈章林奇怪的后退仰头看上去。
仔细观察半天才看清楚,张虚把一个赤木头红盒子放在树上,也没有用东西绑着固定,就随便卡在树枝上,不知道的人抬头看了感觉很怪异,因为那感觉就像幻境一般,莫名的会有一种冷月下枯枝延伸上去了的感觉。
张虚小心的爬下树,走到桌子边开始数东西。
“刘婆这手艺不当扎纸匠可惜了!”
刘婆也没回答她,“真要送她进山吗?”
“她自愿的,几十年了她想进去就给她进去吧!”张虚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不带一点感情。
“她走了晴晴就能走了吗?”
“鬼媒婆只送人不陪生孩子的,送到了你便烧了盒子,以后这个村都不再受它们的约束了,就是代价付的有点沉重。”
“那是他们做畜牲该付的代价,他们早就该死了,”刘婆愤怒的嘶吼起来,苍凉的声音里说不出的凄惶和悲切。
张虚沉默半天,“你都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舍不得的?几十年了孤零零的守在这个村里也没改变什么,像戏台上的那些东西常年累月的恨着,时间久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恨了,忘了恨的就想离开,日日夜夜的重复着唱戏。”
“忘不了恨的就心心念念的要进山,山里那么好进吗?当初下山又是为了什么呢?”
刘婆老泪纵横的看着张虚,没有牙齿的嘴抿的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张虚住嘴不在说话了,刘婆起身有些跌撞的朝屋里走去。
“晴晴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你能陪她几年?一年?两年?还是三四五六年?你走了以后她知道为什么徘徊吗?做人一世情,走后人鬼两消亡,那时候说不定你还跟她争树梢上的寄居地呢!你看了几十年了还看不明白吗?”
刘婆的身体慢慢的瘫软在了地上,瘦弱的身体像是突然酥脆断裂猛的松懈了下来,“我答应了!”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给她用心画,进山的路不好走,这是她红尘里的最后一段路了,以后你是你她是她。”
“我知道了先生,”刘婆费力的爬起身来走进屋里。
张虚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的背影。
“你们在说什么张虚?”
张虚转头看着他,“送天池里的姑娘进山。”
“天池里的姑娘?这跟晴晴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晴晴已经点了自己的生火了吗?”陈章林急切的询问起来。
“这不是在招飘荡的灵魂吗!”张虚指了指头上的树梢。
“她是鬼媒婆,没有她带路,天池里的那个进不了山里去,送完了那个晴晴才算散干净,不然心有念想就会变成怨念。”
“张虚不是有本事吗?你帮帮晴晴别让她散了行吗?让她跟戏台上的那些人一样都走了吧!她是我们同学呀!你忍心看她散了吗?”陈章林闪着泪光的恳求的看着她。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有本事的?我们这样的是最没有本事的人,身如漂萍,赤条条而来孑然孤寡而走,做事并不能随心所欲而做,为人世俗所异,为鬼居无定所的,被吃了的都不在少数,你竟然还觉得我有本事!”张虚说完顿时笑的有些开怀。
“电视上不是有……”
“陈章林你挺逗的,我再说一遍那是电视,你看电视里又是朱砂猪血狗血的,又是刀剑符咒灰的,再夸张一点还有棉线墨斗碗,上窜下跳的做小丑事,你现实里接触的到吗?我要是这样蹦哒半个月就能卧床死于自己自娱自乐了!”
“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先生的血就特殊了?你看过哪个先生随随便便用血就能做事的?还有动物的并不是血有用,而是活着才能护主,”
“你不是用血……”
“你看到我们用的都是心头血,你用了也可以吓退它们,人有三把阳火,其中心头血就是阳火的精纯,不到万不得已先生是不会用的,用血了就意味着做事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东西抢了阳气,我想大多数先生都做不到这么大方吧!”
“你知道命硬这话是怎么来的吗?”
看着张虚似笑非笑的样子,陈章林摇摇头。
“命硬不是指一个人身体健壮健康,而是一个随时可能都会死的人,每到关键时刻都有亲近的人先他一步而死,他总能苟延残喘的活到最后,这才是‘命硬’!”
“命硬的人都没有好身体,很多人看到身体健康的人没有了,都会惋惜的说到,怎么不是他那个病弱的谁谁死了,殊不知五更薄上也有枉死的鬼。”
“不是说出生父母没有了才是的吗?”陈章林小声的反驳到。
“那是煞命带克,跟命硬没有关系,喜欢咬文嚼字玩玄虚的人故意混为一谈的,做先生的人大多就是命硬的人,不信你看看你认识的先生,他们要么身体不好病歪歪的,要么子女病歪歪的,或者后天因素留下终生残疾的,大多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也有少数带克的,带克的都活不久,要么青年中年丧,要么子女替自己丧,亦或是父母替自己丧,所以才有木匠阴阳命不全的说法。”
“我们还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先生不给自己打卦算命,也不给有本事的人看自己的命相。”
“为什么?”
“自己看是选地准备后事,被人看就是窃命。”
“窃……命?”陈章林大骇的看着张虚,眼里都是谬论和诧异。
“你要是遇到一个坑你的先生了,对他又没有办法的话,就找另一个先生去给他算命,如果你能给到他想要的东西,他能帮你一个月就出气了,当然了,这个很少有先生愿意帮你,因为损阴德和运道,弄不好还能把自己折进去。”
“就算命这么简单?”
张虚笑的更开怀了,“对,就算命这么简单,普通人算命最多运气在一段时日内会差点,后面就会好起来。”
“而做先生的就不行了,先生的命都轻,经不起打卦算问,一旦薄了容易被小鬼抢阳气,本就不纯的精气根本撑不住阴阳两用。”
“你不是好好的吗?你就会拿言语骗我,”陈章林看张虚玩玩笑笑的样子感觉像是在逗他的。
张虚也没有辩驳他,脸上的笑容因为刚才的开心还没消失。
陈章林是没看到她家门口死的树,每一年她爸最少都是栽三十棵树苗,她还借张续的命道活着,姐弟俩靠一条命享受烟土凡尘的。
“我们什么时候下山?”陈章林低声的问到。
“快了,这边的事结束就走。”
“我不是催着下山,我就是心里难受,一到夜里我就想去池子那边,门口要不是你拦了纸铃铛我都……”陈章林羞愧的低下了头。
“今晚过完就没事了,你晚上来不来都没事的。”
“我晚上跟你一起去,我想送送晴晴……”
张虚看看他,“人死如灯灭,不必多余伤心难过,你过份的伤心难过反而会让她伸出贪念来,成了她的拦路人。”
陈章林拿纸人的手一顿,“张虚你会伤心吗?”
“不会吧!”张虚漫不经心的说完,拿着剪刀细致的裁剪着手里的纸。
“你这样的真好!”怅然的语气轻叹了一下。
“你没见过人挤人的世界,自然觉得好,这就像是医生在手术台上一样的,一生都不知道刀下能走了多少人,起初他们还有伤心难过,渐渐的多了就来不及伤心了,因为下一个想活的人还等你调整状态继续手术呢!”
“我小时候跟一个老婆婆送过水船,见过不少争先恐后拥挤的东西要走,每天睡前床下跪满了那些东西,能走的不能走的都来了,我每天拼命的放船走,不管我放了多少只船,从来不见拥挤的岸边减少一个人!”
“有时候麻木并不是与生俱来的,重复的事情做多了自然而然的就会了。”
陈章林复杂的看着张虚,“你那时候多大?”
“四五岁吧!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我家里人并未隐瞒我什么,我干爹还专门找相熟的先生教我呢!”
“张先生,纸人做好了你看看吗?”刘婆从屋里走出来。
“不用了,这些都拿去化了吧!我现在去补眠晚上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