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思颜对郑月儿眨了眨眼,笑道:“咱们今天都可以大饱口福了。”
隔着数座半透明一人高的屏风,对面就是男宾们的席位。
想到周怀轩就在对面,盛思颜觉得十分心安,拿银匙舀了一勺鸳鸯五珍烩,放到自己的小碗里,细细品尝。
食物的鲜美刺激了味蕾,她忍不住“唔”了一声,眯了双眼。
王氏也吃得很是舒心,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叔王这么多年致力于吃喝玩乐,果然是不同凡响,简单的一道鱼皮虾肉荠菜馄饨,硬是比咱们府上做的鲜美。你道是为何?”
盛思颜摇摇头。
“……这馄饨皮,原来真是鲥鱼肉夹了澄粉擀的。”王氏意犹未尽地道。
盛思颜也吃了一惊,“鲥鱼虽然鲜美味甘,但是小刺多得让人头疼。叔王府的厨子是如何剔除鲥鱼肉里面的小刺的?!”
王氏哈哈一笑,道:“这是人家的不传之秘,你怎么能打听?——就跟我们盛家的祖方一样,可以拿来救人,但是怎么能告诉你方子是什么呢?你说是吧?”
盛思颜莞尔,颔道:“那倒是。叔王府的不传之秘都是跟吃的有关的,倒也应景。”
以吃喝玩乐闻名于世的叔王夏亮的厨子要是没有几手厨艺的绝活儿,叔王夏亮岂不是欺世盗名?
赴席的人都吃得大快朵颐,一时宾主尽欢,气氛极是融洽。
就在大家快要吃完这第一道头菜的时候,有个婆子慌慌张张跑到卫王妃身边,低声回报道:“王妃,圣上带着大皇子来了。”
卫王妃惊讶地站了起来,道:“圣上也来了?!”
上一次她去宫里说情,圣上同意让大皇子出宫赴席,当时说是让人送来。
没想到圣上这一次居然亲自带着大皇子来了!
卫王妃匆匆起身,和屏风对面的叔王夏亮一起赶往大门迎接。
没有多久,一道道通传声从外头传进来。
“圣上驾到!”
大家纷纷起身跪迎。
夏昭帝牵着大皇子的手,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对地上跪着的众人道:“大家平身吧。朕今日是微服出宫,咱们不论君臣,只论亲戚。朕要好好跟叔王聚一聚!”
“圣上好不容易出宫一次,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卫王妃笑着躬身说道。
跟着大皇子一起出宫的姚女官微笑着对卫王妃颔示意。
大皇子一直由她教养,她当然得跟着大皇子。
夏昭帝笑着摸了摸大皇子的头,转身对叔王夏亮道:“叔王,你们刚才在哪边乐呵呢?”
叔王夏亮指了指屏风对面的位置,“男宾在那边呢。”
夏昭帝呵呵一笑,看了看这边跪着的女眷,道:“那边的男宾,和这边的女眷都是一家人。朕看今天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世交,也不用这样拘礼了,就把屏风撤了,大家能看见对方彼此,才是亲香。”
夏亮忙点头道:“就依圣上所言。”一边回身吩咐道:“撤了屏风。”
叔王府上的下人忙去将屏风搬开。
整个场地越宽敞起来。
夏昭帝带着大皇子跟着叔王夏亮往另一边的席位上去了。
夏亮这边已经撤了他的席,另外摆上紫檀木的条桌,给夏昭帝和大皇子坐。
叔王夏亮的位置,就移到他们两人的下方。
移开屏风之后,盛思颜她们的位置,正好在两个场地中间的地方,因此看对面看得格外清楚。
盛思颜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她从未见过的叔王夏亮。
只见他快五十的年纪,但是保养得极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面目白皙,眼神明亮清澈,颌下留着三缕胡须,清瘦隽永,有股飘飘欲仙的出尘感。
果然专攻吃喝玩乐的人不容易老啊……
盛思颜在心里感叹一声,飞快地又睃了夏昭帝一眼。
她看得清清楚楚,夏昭帝的鬓边,似乎有了几丝白。
夏昭帝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却比快五十岁的叔王夏亮还要老相一些。
叔王府的下人鱼贯而入,给夏昭帝和大皇子桌上摆上了一道道素银高脚托盘。
揭开托盘的盖子,盛思颜瞥见那几道菜,只是普普通通的松鼠鱼,毛豆虾仁,糖醋里脊,还有一般小孩子爱吃的金银小馒头。
这些菜难道就是夏昭帝和大皇子爱吃的菜?
盛思颜狐疑半晌,突然明白过来叔王府这样安排的用意!
论辈份,叔王夏亮虽然是夏昭帝的叔叔,但是论尊卑,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作为臣子,不得揣摩上意。
皇帝爱吃什么东西,就算知道,也要装不知道。
上这些四平八稳的菜,才是不偏不倚的正道。
盛思颜霎时对那个据说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叔王夏亮有了一丝改观。——他没有外面传说中的那样“超脱”吧……
至少这些君臣礼仪他还是很懂行的。
盛思颜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
叔王夏亮再怎样无能,那也是一路从老皇时期就在太皇太后的铁腕之下顺顺当当活下来的皇子……
就看大夏皇朝这二三十年,经历了多少事?换了多少个皇帝?
叔王府却一直屹立不倒,无论什么风波,似乎都吹不到他们府上。
光这一点明哲保身的技能,盛思颜就忍不住要给叔王夏亮三十二个赞!
皇室里能够存活下来的人,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看现在高坐在席的夏昭帝,当初不也是出家做了和尚?
盛思颜无限感慨地低头吃菜,企图拉回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
曾医女端着一个酒杯走了过来,在盛思颜的条案前跪坐下来,举杯对盛思颜道:“听说盛大少奶奶习得一身好医术,不知道您能否赏光,跟我论方?”
盛思颜一愣,“论方?”
“是啊。我对盛家医术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总是找不到机会跟盛七爷切磋。我听说盛大少奶奶深得盛家医术真传,今儿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曾医女对盛思颜还是有几分客气。
夏珊看见曾医女对盛思颜这幅样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对身边的夏瑞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人这样有礼的样子。”
或者说,曾医女对夏珊从来没有这样有礼过。
夏瑞凑到夏珊身边跟她咬耳朵:“……那是因为曾医女敬重医术好的人。听说神将府的大少奶奶,深得盛家医术真传,所以曾医女才对她礼敬有加。”
夏珊听得心头一热,喃喃自语道:“……若是我也习得一身好医术,不仅是她,就连二舅,也要对我好一些吧……”
“那是自然。若是你有盛大少奶奶那样的医术,我保管王相将那讨厌的女人赶出相府,只让你亲自照料你二舅母。”夏瑞继续鼓励夏珊。
夏珊“嗯”了一声,一边吃菜,一边琢磨回去要赶紧找个太医先学起来。
那边曾医女已经对盛思颜说开了:“……盛国公对尹夫人之症,似乎太过保守。当归、陈皮、白芍虽然能固本培元,但是……”
盛思颜皱了皱眉,打断曾医女的话,“这里是叔王府的大筵,你在这里说这些东西,不太好吧?”
曾医女挑了挑眉,“医者能活人性命,比天下任何事情都重要。盛大少奶奶为何这样看不起医者?”
“我没有看不起医者啊。”盛思颜被曾医女的话搅得头疼,她的意思是这里是人家宴客的场所,要谈医方,似乎跟人家主人家的意愿相左。
“那为何盛大少奶奶会觉得吃饭玩乐更加重要,因此不愿与我论方呢?”曾医女很是严肃说道。
这个指控太严重了。
盛思颜心里很不高兴,她慢慢坐直身子,看着曾医女道:“请问你是何人?”
曾医女一愣,“盛大少奶奶不认识我?”
“我从何处认识你?”盛思颜反唇相讥,“你上来就要跟我论方,却连自己的姓名出身来历都未曾说一声,你不觉得太冒昧了吗?”
“冒昧?”曾医女轻蔑地笑了笑,“想不到盛大少奶奶也是一个俗人。姓名出身来历算什么呢?我只看重医术,只想与你谈论医术,跟我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只要你想做什么事,别人就一定要奉陪,是吧?”盛思颜怒极反笑,声音越放得缓了。
“……我想做的,都是正经事,是能救人生死的大事,别人为什么不奉陪?”曾医女振振有词的反问道。
“好,那我问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什么意思?”盛思颜淡淡问道,“你救过谁的命?治过多少病?都跟我说说吧。我看你够不够资格跟我论方。”
“……不懂。”曾医女摇摇头,“我只懂医。尹夫人就是我要救的人,要治的病,所以我要跟你论方。”
“己之所欲,勿施于人,又是什么意思?”盛思颜又问道,“既然你没有救活过一个人,没有治好过一桩病,又有何理由在这里大言不惭说你的事,是救人生死的大事?!”
“还是不懂。这跟医术有什么关系?”曾医女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问盛思颜:“你到底懂不懂医啊?!”
“我要说我不懂,你会信吗?”
“当然不信!”曾医女脱口而出,“整个京城都知道你得盛家医术真传!你别想狡辩!”
“我还需狡辩?”盛思颜挑了挑眉,“你师从何人?从何而来?缠着我论方,到底有何目的?”
“我跟着我爷爷学的祖传医术,我从山里来。我要跟你论方,只是要精进医术。”曾医女马上说道。
“你别想狡辩!我不信你跟我论方,只是为了精进医术。”盛思颜轻笑,“京城名医汇集,太医院更是人才济济,你不去找别人,一定要找我,你跟我说只是为了精进医术?你这个借口,太拙劣了!”
“我有什么目的,是我的事,跟你无关。”曾医女皱了皱眉,慢慢觉得这盛思颜有些不好对付了。
“那我懂不懂医术,也是我的事,跟你无关。请你不要再纠缠下去。”盛思颜沉下脸,肃然说道,“你再纠缠,不是你走,就是我走。”
卫王妃在上明明听得见这边的争执,却像没听见一样,侧头在跟小郡主夏瑞说话。
盛思颜飞快地扫了一眼卫王妃胆小的样子,心里有些生气。
“想不到盛大少奶奶居然以势压人,我对你太失望了。堂堂盛家医术,却传给了你这样一个人,真是可惜!太可惜了!”曾医女叹息着摇头,对盛思颜很看不起的样子。
盛思颜突然笑了笑,道:“我今儿才见到有人把强盗逻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地步。”
“你说谁是强盗?”曾医女脸色一沉,“我醉心医术,心里眼里只有医术,你怎能如此辱我?”
盛思颜不再理她,转头对王氏道:“娘,我听显白前儿说了件事。一个小偷想去绸缎庄偷东西,但是绸缎庄防守严密,他怎么进都进不去。后来一急,他就找到绸缎庄出嫁的女儿,对她说:‘你一定要带我去你母亲家偷绸缎。’那出嫁女当然不肯。那小偷就骂出嫁女白白从绸缎庄出身,居然连一匹绸缎都偷不出来给他看,实在是白白生在绸缎庄,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盛思颜本来就口齿伶俐,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口音语气都模仿曾医女,模仿得惟妙惟肖。
旁边坐着的女眷听得清清楚楚,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郑月儿更是笑得肚子都疼了,拉着她娘的手,直说“娘给揉揉肠子”!
曾医女被盛思颜含沙射影的话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于她,只得冷笑道:“……我不过是要跟你论方,居然污我是贼!”
“借论方之由,偷学别人的医术,难道不是贼?!”盛思颜见曾医女这样不知进退,终于把这顶大帽子给她扣上了。
大夏皇朝最是尊师重道。
同时各家对于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有严格的界定。
未经允许,偷学对方的东西,为世人所不齿。
曾医女浑身一震,白皙的面容变成猪肝色,飞快地睃了盛思颜一眼,嘴唇翕合,被盛思颜一席话激得差一点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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