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魔像已经废了。
这座法师塔中天花板锃亮,墙壁上的木头既古朴又完好如新,连有着长长绒毛的地毯看上去都像昨天才铺好的。塔砂之前摸了摸地毯,手感松软而温暖,它舒适、名贵,没有一点尘埃。
塔中的时间似乎已经停止,在塔主离开了不知多少个百年之后,一切被停滞在其中,静待主人归来。但不远处那座魔像不同,它只剩下了半截,残存的金属部分锈迹斑斑,要确定“这曾是个魔像”倒比确定“这玩意已经坏了”困难许多。
整个塔的时光,仿佛单独在这座损坏的魔像上流淌。
米兰达拿出另一支黑蜡烛,将之安放在大洞旁边,用法术保护着。死灵法师操纵着尸体烛台继续前行,一行活人保持着距离跟上,走向魔像残骸。
“没错,这就是施法魔像。”
格洛瑞亚蹲在魔像残骸旁边,从腰包中拿出一堆看不明白作用的工具,炼金法师拆魔像的动作好似仵作验尸。
她指着锈蚀魔像被打开的胸腔,指甲敲了敲中空的部分,说:“一般魔像的这个位置完全被机械核心填满,施法魔像的机械核心外还有一个施法中枢。埃瑞安宣言时期,施法魔像已经在各种法师学院与传奇法师之间推广开,施法中枢是镌刻了符文的秘银。但在那以前,据说最初始版本的施法魔像以不稳定的‘魔力源泉’为动力源。”
“魔力源泉”是一个固化法术,在魔像体内的法术禁制被破坏之后,那里便空空如也。
“这就是最早的施法魔像。”米兰达说,“不,这座法师塔里的魔像,说是后世所有施法魔像的母本也不为过。比秘银符文强大百倍的魔力源泉中枢,比普通钢铁坚固百倍的月光铁打造而成的外壳,*师雷歇尔直接用法术激活魔像,甚至不需要在符文为引子……想象一下吧!不需要漫长的符文镌刻时间,只要挥一挥手便能拉起一支施法者军队!它们不知病痛,抗性惊人,绝对服从,一轮齐射足以让那些学院派的孱弱法师俯,空有蛮力的野蛮人也无法在钢铁之躯下讨得好处!魔法灵光在它们眼眶中闪烁,比魂火更难熄灭,受光明系法术严重克制的死灵傀儡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米兰达说着说着又亢奋了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红光,活像喝酒喝上头。塔砂心说这位黑袍法师人缘差还真不只是因为研究方向,死灵法师们依旧一脸魂游天外的半死人模样,学院派传承的布鲁诺露出一脸“又来了”的认命表情,他年轻气盛的学徒劳瑞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可是这么厉害的施法魔像还是被拆了啊。”格洛瑞亚心直口快地说,又戳了戳那个残骸,“它总不可能是质量不好自己垮了吧?”
“我说的是施法魔像大军。”米兰达说,“单独行动的魔像当然可能会被人分而击破——单独行动的恶魔领主都有失足的时候。”
多洛莉丝一言不,她前去探路的骸骨哨兵(一个由老鼠骨头弄成的、没什么战斗力但速度挺快的东西)跑了回来,死尸烛台又往前走了几步。
黑蜡烛的最远照明距离内,又出现了新的魔像残骸。
这次的残骸不再形影单只,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好似被强风吹到一块儿的垃圾。乱七八糟的碎片与零件汇合成一道,看不清到底有几个。但要拆出这么大一堆零件,需要搞定的魔像肯定不止三五个。
这是一堆被屠戮的魔像。
米兰达脸色难看,其他人也神情凝重,没有嘲笑她的空余。残骸的分布位置足以说明,这些魔像与外面的流体守卫一样,担任着法师塔守护者的角色。如果这座塔完好无损,第一批进入其中的塔砂他们就要面对这群传说中的施法魔像,一堆不知病痛、抗性惊人、能乱扔范围法术的钢铁施法者。就算他们能获胜,必定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些在米兰达口中威力巨大的造物如今锈迹斑斑,像一堆被吃完乱丢的螃蟹壳,再看不到一点危险之处。
到底是谁,在他们之前来到此处?
“外面的‘门’是半成品,流体守卫也还活蹦乱跳,为什么里面的魔像反而会被拆了?”塔砂问。
“我本以为,白塔法师将裂解符文以隔空传送的方式先行投入其中,以便里应外合拆开法师塔,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布鲁诺皱眉道,“定位投送不可能精确地攻击这么多魔像,有法师,或者某些有空间天赋的存在,在塔主离开之后来过。”
“也就仗着塔主早就离开。”米兰达恨恨地说。
“要‘消化’一个法师塔,必须制作出通向法师塔的‘门’,好让普通人也可以进入。”格洛瑞亚对塔砂解释,“但对于一些能改变规则的强者来说,不需要门,他们也可以跳跃进无主的法师塔,只是要承担一些风险。”
“那么这些强者可能离开吗?”塔砂又问。
这回一时没人回答。
“不好说。”米兰达说,“*师雷歇尔就是这座法师塔的神,即使他已经离开,只要法师塔还没有坠毁,这片领域中的法则就不会消失。再伟大的强者来到法师塔中,也会受到法则制约。”
在塔外,传奇职业者是实打实的传奇,所以他们能跳跃到法师塔内。但一旦进入了塔中,他们就会被削弱,就如同深渊恶魔来到了主物质位面,搞不好来得了走不掉。
“也不是全无希望。”格洛瑞亚抓了抓她编着麻花辫的脑袋,“塔主的规则就是领域的规则,法师就是这里的神——但即使是神,也有强弱之分,死在主物质位面的神明也不少啊。进入塔的强者有多强?塔主留下的规则有多强?不知道,所以暂时没法判断。”
残骸上的痕迹中依稀能辨别出一些造成此等状况的法术,他们看到这堆被拆开的魔像,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批访客,但也仅此而已。法师塔封存着战斗现场,时光的流速在这里十分怪异,判断不出先行者在多久之前来到此处。失效的魔像可能在一分钟内腐朽,也可能静静锈蚀了数百年。
唯一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先行者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方便。
“继续向上走吧。”塔砂说。
骸骨哨兵跑在最前面,尸体灯架跟在后头,接下来的队形如同刚才一样。他们一路前行,陆陆续续看到不少魔像残骸。
法师塔里不能用传送术,能解决一群施法魔像的先行者也得好好用双腿走路。那个先行者扫平了道路,并且用守军的残骸与尸骨,指出了自己走过的道路。
这里不是迷宫,只是太大了。
螺旋状台阶连接许多小层,大传送阵连接分隔的大层,无数房间与回廊彼此缠绕,简直不是一座塔,而是一座竖起来的城市。哪怕有前人指路,路程也无比漫长。
这座保存的相对完好的古代法师塔,比记载中的白塔乏味许多。墙壁上没挂什么画像,回廊看起来千篇一律,各个路口甚至没有什么路牌,一看就是不欢迎外人参观的样子。下层是学徒的住所,一路往上,找不到任何娱乐乃至生活设施,也不知道这里的学徒当年要如何生存。塔砂站在这里,能想象出一群黑袍一言不、步履匆匆的景象。
另一方面,关于魔法的设施则十分丰富……和丰盛。
学徒图书馆是法师塔的标准配置,这位塔主在这方面上对学徒相当慷慨,即使只站在门口向里面望,也能看出占据了整个楼层的图书馆藏品惊人,规模远胜白塔的分塔。书架没被任何外来者洗劫,大部头古书与薄薄的手抄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被法师塔所保护,历经漫长岁月依然完好无损。深处的书架上传来沉重的魔力波动,想必装着不少惊人的法术书。古代法师制作的法术书摘录着他们的独门法术,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传承,每一本书都是孤本。
法师们或多或少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如同干渴之人看到一杯摆明有毒的水。他们知道古代法师的法术书有多有用,自然也知道这等重地不可能没有禁制,哪怕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图书馆没有进入过的痕迹,那位先行者直接路过了这里,仿佛对此毫无兴趣。
“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因为这个塔的主人太有钱了,并不介意学徒图书馆的这点儿馆藏?”格洛瑞亚恋恋不舍地说,“说不定现在这里就是个自助式餐厅……”
没有人回答,其他法师在深呼吸,像饥饿的减肥者把一盘红烧肉推开。
“既然如此,楼上肯定有更重要的东西。”塔砂安慰他们。
此类场景在随后生了很多次。
图书馆上层是实验材料储存室,这一层的气温相当多变,局部地区如同寒冬,局部地区又胜过盛夏,而他们还仅仅是在大多数房间外面。许多房间大门紧闭,没人打算贸然打开它们。塔砂从一扇难得的、半掩着的门外向里面望,她看到架子上摆放着各式药剂。
那个热得让人流汗的房间里,大部分瓶瓶罐罐已经干涸了,大概是这个长久没人维护的药房已经失效的缘故。但中间还有一个广口瓶里装着三分之一微微沸腾的赤色液体,丹朱色的什么东西正在其中翻腾。
格洛瑞亚猛地抽了口气:“那个该不会……”
“别说了。”布鲁诺悲凉地打断她,“我们不会进去,拿不到的,别说了。”
再往上是一层牢房,接近一半是空的,另一半存放着囚徒的尸骸。塔砂能分辨出人的骨骼,一些一目了然的兽人、矮人和巨人骨骼,还有一些兽类骨骼,具体属于哪种则说不上来。但死灵法师们认得,这回轮到他们捶胸顿足心痛不已。一个尝试着让骸骨哨兵扒拉出几块骨头的法师学徒被不明原因的反噬弄翻在地,多洛莉丝叹着气,让另一具士兵尸体背起了这冒冒失失的小贪心鬼。
中间一整层的牢房之上,有几层全都是相同制式的房间,门口的铭牌上文字清晰,可惜米兰达还不足以完全认出这些古代魔文,只能翻译出一些关键词,像是“深渊种”、“天界种”、“精类”……诸如此类。
法师塔的空间规划遵循着相当严谨的规律,刚开始他们对突兀出现的牢房颇有疑虑,如今看到这些客房似的房间,新的困惑升起。
两个问题叠加在一起,倒出现了同一个答案。
下面不是什么牢房,上面也不是什么客房,两者属于同一个性质,都是古代法师的实验材料。
主物质位面好处理的那些被放在下层,相对敞开,可以让学徒投喂和打扫。天界和深渊的“高级材料”则需要更高级的储存方法,重要程度由上到下递增,相当符合法师塔功能区域的分布规律。
昂贵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法师塔,储存各种货币与贵金属的房间就在学徒居住的塔层之上,数量繁多、品质从“平民省吃俭用可以买下”到“能造成小国动荡”的各种宝石随意堆放在材料层,古代法师的法术书与其他各类书籍安置于图书馆内,各种生物的骨骼存放在牢房……一路走来,回廊旁边的珍宝已经能让最富有的人动容,让无意于俗物的法师垂涎,到现在,连塔砂都感觉到了几分心动。
看上去非常完好的房间里,或许储存着完好的深渊或天界生物。
法师塔像一枚裹挟着古生物的琥珀,近千年前的物品与物种被保存在这里。来自现在埃瑞安的人们来到此处,宛如末日后找到末日前存放诸多物种的大冰箱,那冰箱一直通着电,保护其中的东西度过了浩劫。
就算是过去不起眼的下脚料,放到现在也有着巨大的研究价值,更何况还是看上去就让人心跳不已的强大生物。如果塔砂是常规地下城,吞噬这几个房间的强大生物能制造出什么样的军队啊?就算是不普通的地下城如塔砂,光想一想能从这些东西当中得到的材料——地下城家大业大,好多研究机构都嗷嗷待哺——和抽取的要素,便觉得心潮澎湃,很能理解刚才法师们的心情。
如果能找到恶魔领主的残骸,她来这里的目的没准就实现了。
但是,这些房间是关着的。
不是说完全没有一搏之力,做好全部准备,用光底牌的话,怎么样也可以试着打开一个房间。但房间是关着的,说明那个先行者再度匆匆路过。
打动普通人也好,打动法师也好,打动一座地下城也好……目前看到的所有珍宝,都没有打动那位不知名的先行者的心。他或她一往无前,无暇他顾,甚至很少因为走错岔道而重走回头路。这个人(或非人)无比坚定,进入塔以来,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塔砂直觉地认为,那一定是比沿途的一切更加珍贵的风景。
“走吧。”她说。
再往上,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
法师塔内的其他部分,照明法术都已经熄灭了,得依靠自备的黑蜡烛带路。这一层却不一样,天花板上镶嵌着某种处理过的光矿石,它们极具效率地分布排列,好似长明不灭的白炽灯,点亮了整一个楼层。
塔砂几乎产生了还在地球上的错觉,晚上打开灯,办公室尽收眼底,灯光下的一切都显出一股明亮、洁净、高效而缺乏人味儿的精英风范。地球上的实验室大概也是这种风格吧,没有这么大,这么大的实验室不会不方便吗?
“这地板的每一个大块都是活动的,在塔主与学徒还在其中的时候,实验室会按照他们的意愿排列,法术壁垒在每个实验场的边缘竖起,用于分割、防护、隔离。”米兰达梦呓似的说,“看看它们……我只在传说和记载中见过这些器械,它们失传已久,要么就被认为只是个传说。我无法想象它们的制作流程,无法想象那些法术要如何运行,它们就在这儿,至今释放着微弱的魔法灵光,我却连理解它们都做不到……”
塔砂一路盯着那些护卫兵和定性不够的法师学徒,这会儿却得看着法师们了。那些法师的目光太过狂热,注视着实验室器材的目光好似注视着世间罕见的迷人美景,为之倾倒,为之眩晕。学识不够的士兵也好,有知识却没兴趣的塔砂也好,全都无法理解这种热情。
“魔法之神在上,它们居然还在运行。”野法师鲁道夫难以置信地摇头嘀咕道,“这不符合魔法守恒定理……”
对于局外人来说,塔砂腹诽道,有逻辑的“合理”魔法和让人奇怪的玄学之间,差别真是小到无法判断啊。
“答案肯定就在这里,就在我们错过了的某些地方,能让法师塔运行至今的理由就在这里。”米兰达说,双眼直,声音和表情都相当吓人。
塔砂眼疾手快抓住了黑袍法师,就在她猝不及防地冲出回廊,冲向实验室腹地的时候。米兰达挣扎的力道大得让人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居然在用手用脚跟塔砂较劲,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是个靠头脑和嘴巴吃饭的法师。
“放开!”米兰达歇斯底里地说,“答案就在这里!那些移山倒海的古代法师从何处得到他们的知识与力量?他们用着什么样的传承体系?他们如何施法?他们如何实验?是什么让他们能一步步造出亚空间里非凡的法师塔,创造了这么多法术,这么多杰作,而现在的法师却是一群照本宣科的量产庸人?我们在这里!雷歇尔.克里夫,古代法师中最后也是最伟大的一个,我们就在他的塔中却什么都不能做!到底有什么意义?!让我过去!即使得不到答案,我也愿意和古代魔法的造物死在一起!”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既狂热也无助,又绝望又满怀希望,像个装满了矛盾以至于快要炸开的容器。米兰达终于想起要念咒了,塔砂一把捂住她的嘴,只觉得手上湿漉漉的。真叫人大吃一惊,这个坏脾气的中年法师居然哭了。
情况最严重的那个法师爆了,倒惊醒了其他人。其他法师们看着米兰达,无论关系如何,眼神中都透出一点理解与悲悯,在塔砂看来,像是兔死狐悲。似乎有人想说什么,塔砂开口想劝什么,在他们的语言脱口而出之前,一个来自别处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振翅声。
像一只很大的蛾子,像一只很大的蝙蝠,像鸟……又什么都不像,怎么听都有点奇怪。等阴影笼罩了一行人,等那个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塔砂才意识到为何这振翅声听上去如此怪异。
只有一边拍翅膀的声音。
那是一只很大的乌鸦,长着修长的爪与喙,上喙顶端有一个很尖的弯钩,钩尖一抹暗红。它的身躯乌黑油亮,羽毛像流动的金属;它只有一边翅膀,却飞行得无比平稳,好像本质上根本不需要用翅膀飞行似的。与缺失翅膀同一边,鸟脑袋好像被削掉了小半个,羽毛皮肉不见踪影,没有血,只露出闪光的金属头骨,留下一只闪烁不断的红眼睛。
“……师,找、找找——你。”这怪异的鸟用卡壳似的声音说,“老师……让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