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奈落出生成长,但奈落已经没了父母。
父母都不在了,他还回去做什么?
那座他素日引以为豪的王城,他外出最牵肠挂肚的家乡,登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如此这般,一辈子躲在神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他的心思很快被师尊发觉了。
“至于那小女孩,不管是叫上烟,还是下烟,都与你无关。不过,待你长大了,若真喜欢哪个神族姑娘,也不是不可。”师尊飘在空中,黑色裘带拖曳三尺有余,背对着他,无风自舞,“夺回王位,立下崇虚氏王后,攻打神仙界。到那时,你便是想收一百个、一千个神族姬妾入后宫,也无人管得了你。”
对孩童来说,这番话委实有些惊心动魄。同时,师尊回过头来,吓得紫修赶紧收住表情,放下了手。
“谁拥有天下,天下女人尽归谁所有。所以,一个男人,想要得到哪个女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变强。”他缓缓往前平移,居高临下地看着紫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乔装成神族,东躲西藏,抱头缩项,两次在杏花树下苦苦等候人家来寻,两次都被遗忘。”
紫修眼神动容,不经意又落下一颗眼泪,狼狈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活杏屏风:“我……”
“少主,业精于勤,荒于嬉。你父王泉下有知,看见你如此玩物丧志,一定甚是失望。”
言毕,师尊伸手指了指活杏屏风。
但见一道惊雷落下,“砰”的一声,碎片四溅,惊起林中飞鸟。紫修上前一步,正想护住屏风,却因强光刺眼,不由用胳膊挡住脸。
“从今往后,这些花花草草,不必折腾了。”
待师尊话音落下,强光散去,落日余烬也正好全然退散,黑夜如魔神降临。
紫修放下胳膊,只见黑暗之中,小小的屏风已被炸得稀烂,徒留满地木竹碎屑,杏花残叶。
“东皇紫修,你记得,你是未来的魔王。”师尊冷冷道,“古往今来,一国之君,一界之主,乃至所有君临天下者,都有他们应有的样子。”
小紫修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地碎屑,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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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砰!
正太紫修逐渐暴躁……
第6章 明月却多情
羲和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小尚烟放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像是会说话。而当女儿真的开口说话,那更是甜得羲和心都快化了。
“娘,娘,您终于醒了!太好了!”尚烟激动得蹦了起来,“我去叫爹爹!”
“等等。”羲和拉住尚烟,“陪娘坐一会儿吧。”
“哦,好,都听娘的!”尚烟乖巧地坐下来。
羲和嘴唇苍白,却还是露出了慈爱的笑:“烟儿,跟娘说说,将来你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孩子?”
“嗯……待我好的,温柔的,长得好看的!”尚烟偷偷看了一眼叶雪年房门的方向,撇了撇嘴,小声道,“还有,只一心一意爱我的,只跟我生娃娃的。”
“若他无法一心一意爱你呢?”
尚烟使劲儿摇头:“那我便不要他了。”
羲和笑得苦涩:“你真是我的女儿啊……既然你喜欢这样的男孩子,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但你也要记得一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倘若遇不到有情郎,那么,你记住,只嫁最强的男子,让他保护你便好,千万不要爱得太深,不要奢望他的一心一意,知道吗?”
尚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不,我只要一心一意的夫君,不是一心一意的,坚决不要。什么强不强的男子,我才不要。我自己会变得很强,不需要他强。”
“唉,傻丫头,娘不想你走娘的老路。”
尚烟似懂非懂,道:“娘……您是不是后悔嫁给爹了?”
羲和睁大眼,未料到女儿会问这个问题。她望向窗外,见桃杏纷飞,柔茵藉地,有些出神。
尚烟小心道:“我……是不是问了让您不开心的问题?您若是不想回答,便不要答了。”
羲和笑了,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你提的问题……我对你爹,很失望。但是,不后悔。烟儿可知道原因?”
“为何?”
尚烟歪了歪脑袋,大眼睛里只有一片明净,不掺杂任何世俗的痕迹。看见她的眼神,羲和更加确定自己的答案,伸出双手,揉了揉尚烟的双颊,笑了起来:“因为,生下烟儿,娘永远也不可能后悔呀。”
尚烟眼睛眨了眨,睫毛也跟着快速扇动,而后咯咯咯笑了起来:“哼哼,我娘亲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娘亲啦。”
羲和也笑出声来。但笑着笑着,她急促地呼吸起来,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
“娘,您是哪里不舒服吗……”尚烟抓着羲和的手,担心地说道,“爹爹知道您生病了吗?我得赶紧告诉爹爹,我们陪娘去看病……”
“别,不要去。”羲和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微笑道,“娘是有喜了。”
尚烟大喜道:“什么!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嗯。”羲和摸了摸肚子,笑容温婉而幸福,也带着一丝悲凉,“你爹爹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一份惊喜没有到来。
两个月后,羲和病逝了。
这一年初夏,海棠花像是日后再不红了一般狂红。花瓣落地,便好似落了遍地破碎的浓绸。待下了雨,随着“啪嗒啪嗒”的雨声,打得遍地花瓣不住抖动,反射着水光,又似上千只红蝶闪闪发亮,振翅欲飞。待雨停歇,风一吹,花瓣飘零而去,只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雨后花景,和羲和短暂的人生一样,始于轻盈,陷于深情,终于烟消云散。而曾经发生在海棠花时节的故事,也随风而去,埋葬在了记忆深处。
得知夫人性命垂危之时,叶光纪本在办公,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桌上的镇纸,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溅了满裤腿墨水。同时镇纸落地,砸在他的小腿骨上,疼到近似骨折。然后,他疯了似的赶回家。一路上,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痛苦和悲伤都感觉不到。
从和雁晴氏有私情开始,他便自知对不起羲和。所以,这几个月里,哪怕羲和不太搭理他,他也不曾放弃,只努力打拼,要让她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哪怕这不是她想要的。他做好了准备,再等她千年百年。
但他唯独没想过,他会失去她。
回家之后,他大老远便听见尚烟的哭声,已知是大凶之兆,踉跄地冲到羲和卧房前。
大夫走出来,摇头叹气道:“夫人怀的是儿子。但是,她的体质,医圣先前也交代过……哎,叶长史,节哀顺变吧。”
“节哀……顺变?”
像是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叶光纪麻木地重复,抬眼看向卧房。远远看见妻子躺在那里,尚烟跪在窗边,哭得撕心裂肺,他轻声道:“羲和……死了?”
他的表情太过骇人,大夫都不敢再说话,只低垂首,摇了摇头。
叶光纪脑子里“嗡”的一声,双足里的血都被抽空了似的。
原来,生了尚烟后,羲和曾经大病一场。当时,叶光纪被吓得失魂落魄,访遍名医,让他们来诊断,都查不出原因,只推测是生育所致。后来,他几乎散尽家财,请来了帝都的医圣,总算得到了诊断结果:“你们这女儿虽然生得和她母亲神似,但她体内充盈的是日之神力,与外祖母、母亲的夜月神力是相斥的。生了这样的女儿,令夫人耗尽神力,身体不堪负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可别叫她再生了。”
此后,羲和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花大量的时间去聆听风的声音,欣赏山的颜色,只心如止水,照顾女儿,操持家务。此后,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以至于除了柴米油盐,无话可说。叶光纪本便是不安分的主儿,愿意成为顾家的好丈夫,也仅仅是因为羲和的爱情。羲和不再那么爱他,他也日益心灰意冷,于是才会和雁晴氏偷情。
雪年出生之后的某一天,羲和突然变回了未嫁时那个机灵仙气的少女,并告诉叶光纪,她找到了治疗身体的神药,他们可以有孩子了。
那一晚,她曾倚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道:“夫君,谢谢你。”
“为何谢我?”
“谢谢你给了我可爱的烟儿,在我无法生育这些年,不离不弃。”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夫君,休再提了。”
“不,你听我说完。”羲和抬眼看着他,眼中有泪光闪烁,“能与夫君相知相识,是羲和此生之至幸。羲和定会报答夫君的恩情。”
当时,叶光纪只当她是有些多愁善感,才会眼中含泪。他心中满是浓情蜜意,又愧疚万分,只想着一定要将私生子一事藏好,却没留意到,她其实做好了永别的准备。
追忆到此处,叶光纪顿感五雷轰顶。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治愈身体的灵药……”他自言自语,声音虚弱,“没有这种药……从来都没有……”
原来,羲和说找到了治愈身体的药,全是骗叶光纪的。她知道夫君想要儿子,又不知道他在外面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便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要为他生一个儿子。
叶光纪往卧房走了几步。但越靠近爱妻的遗体,越觉得头晕目眩。直至整个身子都稳不住了,心脏也似停止了跳动,他站住了脚步,闭上眼,沉痛呼吸。
尚烟没了娘亲,心中更是悲痛不已。她哭到嗓子都哑了,抬眼却见弟弟叶雪年在卧房外,探了半颗脑袋,怯生生地看着父亲。尚烟冲过去,抓住他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娘都是因为你才死的!你这讨厌的兔崽子,滚出我们家!!”
叶雪年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长期住在父亲家里,却有寄人篱下之感,此刻惹怒了姐姐,也只能一边躲避她的殴打,一边抱头大哭:“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不敢了!!”
他俩被叶光纪强行分开。尚烟更是恨透了父亲,狠狠推了父亲一把,怒喝道:“你如果不去和外面的女人生这个儿子,我娘怎会死!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若换做是平时,尚烟对父亲如此没大没小,早已被羲和打烂了屁股。而此时此刻,叶光纪只含泪道:“你说得对,都是爹的错。是爹违背了和你娘的承诺,是爹对不起她。”
他两鬓生了白发,似一夜之间老了千岁。
尚烟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怒气撑起来的盔甲被击碎,“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羲和的床边,用两只小手捧着羲和早已凉透了的手,使劲儿摇晃:
“娘,娘,求求你回来啊,求求你,回来,好不好……”
叶光纪也走过来,坐在羲和旁,抚摸着爱妻漆黑的发丝、美丽却冰冷的脸颊,声音沙哑道:“昔逢叶少一窥帘,尽为相思雪发年。尚南鸳鸯堪共死,烟云眷侣梦人间……说好要白首偕老,你却自己先走了。夫人,你是真的对我失望至极了,对吧?”
自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更糟糕的是,羲和死后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入殓,遗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叶光纪惊慌失措地四处寻她,却在哪都寻不到她。听闻叶府中事,雁晴氏也赶过来,声称要帮忙寻找羲和遗体,极为关切。见叶光纪痛哭流涕,她更是比水还温柔,将手搭在叶光纪的手背上,道:“叶郎,我懂你为何如此伤心。我真的懂。虽然我和羲和姐姐认识不久,但往日听你时常提到她,我心中已对她感到十分亲切,女儿也当她是半个亲娘一样。认识了羲和姐姐,见过她的仁慈温柔,美丽端庄,我更是崇拜不已。我原想,待到她习惯了与我相处,我们还可以一同伺候叶郎,一家人从此开开心心的,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只可怜了烟儿,可怜了叶郎!”说到最后,她竟哭得比叶光纪还伤心。
然而,听闻这一噩耗,白帝和月神连杀了叶光纪的心都有。不管叶光纪如何下跪磕头、再三哀告,他们都当听了耳边风,把尚烟带回了永生梵京。
尚烟不知道爹和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这一日起,她记忆中的父亲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对她们母女疼爱有加的好爹爹,一个是如今这个不忠且残害了母亲的坏爹爹。而这把将父亲割裂的利刃,叫权欲。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在她的潜意识中,“父亲的权欲”与“失去父亲”“母亲惨死”联结在了一起。
尚烟与羲和是那么相似。但从这往后,又变得那么不同。
永生梵京位于神界第八重天“圣域天”的中心,是八重天的政治中心,神界的帝都。
尚烟跟外祖母乘龙辇进入虚空,行驶了不知多长时间,便在浅眠中感到一缕银光,而后被外祖母叫醒。
“烟儿,我们到帝都喽。”
尚烟揉着眼睛坐起来。
外祖母拉开龙辇绣帘,向她展示窗外的景象:“看,释迦天宫。”
“啊,释迦天宫!”
放眼上界,所有神族、仙族,都无有未听过释迦天宫、不知释迦天宫长什么样的。因为,鸿轩帝尊,既是现任天帝昊天,便居住在永生梵京的释迦天宫中。它的绘图无处不在,连未念书的孩子,都会用毛笔勾勒出它的简笔草图。
但是,真正看见释迦天宫,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只见烟波浩渺的云海之上,有一座石制的擎天宫殿。天宫三大殿——天命圣殿、玄阳云殿、星罗神殿,一前二后矗立云中。宫殿门前有一百二十丈的金柱,顶上有金盘,别名“神之掌”,汲九天乾坤之风露。因有“神都楼外绕,金柱雾中直”“释宫引路九重天,万古功名六界巅”等等无数诗句颂之。
其君临天下之姿,俯瞰万世之态,却是言语难以描摹。
但见释迦天宫之外,满城都是宏伟的石建筑、飞舞的龙凤车辇、凌空的港湾,与九莲甚是不同,尚烟很难想象,有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永生梵京更“神”,道:“姥姥,神界不是有九重天吗?为何帝都会在第八重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