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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尚烟面前有溪水流过,与夜莺之声交织在一起,却不如这似水如歌的嗓音来得动听。

她慢慢抬起头,只见云雾散去,夜浓如酒,月色暴露中空,波光如练,莹亮如梦,亦为眼前的水面撒落万千涟漪,碎玉散星一般。

不知何时,一个少年背对着她,站在溪水边。

溪水涟漪扩散,似跳动的星辰,在他身上投下点点光斑。

他身穿紫黑色劲装,身材瘦削,腰间佩剑,后脑上面具的长长系带、腰间的浅紫色冰蚕自然垂落,又时而因风轻扬,与黑发一同被抖得凌乱起舞。

尚烟一时忘了哭泣,只怔怔地看着他:“有人在这里哭,你还吟诗,是在笑话我?”

“你很思念母亲?”

少年转过头来,脸上戴着一个白狐面具,一半轮廓被明月照亮,一半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尚烟发现,他面具后的眼睛竟也是紫色。而面具下方的皮肤,几乎和面具一样白。

雪白映深紫,有一股妖异之气,在这明月之夜,比千年妖狐更具蛊惑之色。

这一瞬,尚烟想起了紫修。

只是紫修的瞳色很清澈,没有这样深。

眼前少年的眼眸却神秘莫测,似大海中央最深处的月下海面,既令人害怕,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仿佛会诱人犯罪的魅力,好似他便应该对任何人都高高在上,不应该笑,不应该温和。可是,他的声音偏偏平静温和,令人有一种被神灵谢恩礼遇的不适感。

“是……”想到母亲,尚烟又觉得伤心得不得了,眼泪几乎要再次落下来。

“听你提到母亲,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时感慨,因而吟诵。若是打扰到了你,见谅。”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这首诗是我爹思慕我娘时写的。”少年淡淡看向空中的明月,“意思是,女子看了男子一眼,原本无情,但因为月色太美,让男子觉得,她已经动了情。其实,多情的是明月,而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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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紫修:这首诗以后就是孤日后的内心的写照了。前面写这么多父女大战铺垫,都是为了让孤体验这首诗的感受,你们见过这么拼的后妈作者嘛?

第11章 明月却多情

“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你爹可真爱你娘……”尚烟喃喃道,“他们一直相爱吗?”

“嗯。”

听到这样深情的诗,再想想自己父母的悲剧,尚烟只觉得分外脆弱,但她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笑道:“真好。你爹娘真好。”

“此处不太安全,你还是早些离去。”

可听他这样说,她又有些怕了,只轻声道:“那……那我走了。谢谢这位哥哥,听到你父母的美好故事,我觉得很受鼓舞。”

“世间这样的夫妻多得很,他们也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对罢了。”

“那我也想多知道一些这样‘普普通通’的故事。还是要谢谢哥哥。”

若是换了寻常少年,听了这样的话,多半也便没了下文。但这少年成长过程中,经历了诸多风雨,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过交道,已极会揣测他人心思,疑道:“怎么,看你这反应,你爹娘没这么好?”

尚烟噎了一下。换作以往她那骄傲的个性,必然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但这一夜,也不知是清风太过淡若寒灰,还是月色太过冷眼旁观,她只觉得孤独跟冷空气似的,一寸寸袭入四肢百骸,许多事,当真是不吐不快。她禁不住道:“我娘很好,可她没了;我爹还在,可他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我爹想要儿子,可我娘身子弱,只生了一个我。接着,我爹便去找了个外室,生了个儿子。谁知,我娘也怀了一个孩子,结果,她,她……”说到此处,尚烟心绪动荡之极,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年并未多话,只静静待她情绪平复,任她接着说下去。于是,尚烟便将羲和如何孕中去世,自己如何被送到外祖母那里生活,外祖母如何家道中落,她如何回到父亲身边,回来如何面对继母和弟弟妹妹的生活,她又如何与家人一同来到孟子山,以及方才如何与父亲吵架、被迫订婚之事,一并告诉了他。只是为保护自己,未提人名地名。

“所以,今夜你便和你爹大吵一架,又追了出来?”少年说道。

“是……”

“你想听听我的看法么?”

“哥哥请说。”

“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听你的说法,你爹一岁九迁,在神界也是地位显赫之人。你娘只生了一个女儿,你爹想找个外室,去母留子,原是合情合理之事。他错是错在,不曾经过你娘的允诺,去偷了一个人,这无异于别生枝节,作茧自缚了。”

后半截话尚烟压根听不进去,从少年说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后,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便爆炸了,还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我娘绝无可能接受三妻四妾!所以,即便我爹跟她商量了,结果也是一样的。”

“那便是你爹的不是了。既想要儿子,为何要娶一个不同意纳妾的妻子?”

尚烟瞪圆了眼道:“不同意纳妾很奇怪吗?倘或你爹爹要纳妾,你也会站在他那边?”

“不纳妾,是选择,而非职责。只要我娘没意见,我自然没意见。”

少年答得异常冷静,尚烟却越听越恼:“凭什么男子三妻四妾便不足为奇,女子便要独守空房,从一而终?”

“我可没说女子一定要从一而终。只要有能耐,不管男女,都可以三妻四妾。”少年轻轻一笑,“男妾不也是妾么。”

尚烟被他说得哑然失笑。她虽不喜欢朝三暮四之人,但眼前少年好歹是讲究公平的,比起爹爹一味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不知强上了多少。她道:“我和哥哥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在家里,我被压着欺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习以为常了,这事算了罢,当我没说。”

“我话还没说完。”

“你说。”这下,连“哥哥”也懒得叫了。

“你也知道自己在家里被欺负,为何还要‘习以为常’呢?你家那个姨娘,还有姨娘生的那妹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分明只是个外室,居然可以得寸进尺,坐到现今的位置,跟你和你娘的不作为,可脱不开干系。”

尚烟心情原本便不好,少年这番指责,又把她娘带上了,自然弄得她不悦极了:“我看,你根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爹娘那么恩爱,你这人呢,也一看既知是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自然也没见过我们家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自然觉得解决任何家庭琐事,都易如反掌。你觉得我娘不作为,但你知道她有多爱我爹吗?你一字不知!其实,她生下我之后,大夫早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生孩子了,但她感恩爹爹的好,即便极可能朝不保夕,也要再怀一个孩子,你道是为何?你以为她真的那么喜欢儿子吗?我娘的氏族,女子个个都是高贵的神女,根本不屑生儿子!可我娘爱我爹,爱到愿意为了他的儿子梦去死。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哪还有什么心思与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斗来斗去?她的感情你能懂吗?!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她‘不作为’?”

也不知是因为尚烟激动的语气,还是因为羲和的故事,少年的眼睛骤然睁大。他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于是,月光渐次沐浴在他的黑发上、白狐面具上,照入他微微错愕的紫色眼眸中:

“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没必要再问了。

比起当年在杏花树下的小女孩,她的五官没有改变太多,只是更纤细美丽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尚烟抱着双臂,一肚子火气,“我臭老爹说过,不要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多谢这位哥哥多此一问。”然后对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人真是不会变的。

除了脾气更大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与儿时也并无太大差别。哪怕是嘲讽他,也还有小时那种戏精神态。

不敢相信,距离那时,竟已过了三百多年。她都已经订婚了。

订了婚,挺好。

她以后会是别人的妻子。

如此,他再对她好一些,也不会有人对他耳提面命,说什么,少主,霸业为重,不可与外族女子嬉戏。

少年扬了扬眉:“不告诉我名字,却把家事全都说了?”见她噎住,少年笑了一声,“其实,我并未奚落你娘,只是觉得,她付出了这么多,最终却落得如此悲苦下场,你作为她的女儿,不是更应该争气,莫再让别有用心之人踩到头上。”

“对不起,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压根便不想和她们抢。我只想早点长大,远离这个家,越远越好!而今晚我做得最错的事,不是跟我爹吵架,而是跟你这个陌生人废话半天,让你也来踩我一脚!”说到此处,尚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少年追了上去,挡在她面前:“天色已晚,你一个小姑娘,在外怕有性命之忧,伤身之虞。你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管!”尚烟看也不看他,只顾自己往前跑。

少年抓住她的胳膊:“这是孟子山,不是神界,别拿自己生命安全开玩笑。”

“你放手!”

尚烟使劲儿甩手,试图摆脱他,他却加重了力道,不得已道:“你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父亲好歹还健在,不是么?”

尚烟动作放缓了一些:“什么意思……”

“我父母都不在了。”

尚烟忽然冷静下来,悄声道:“几时的事?”

“很多年了。所以,你说我是被宠坏的公子哥儿,怕是有失偏颇。我自小在外飘零,身边并无亲人,只幸得有师尊指点术法、剑法,得以傍身,除此,与普通流浪孤儿无甚差别。”

少年语气平静,好似在说一件稀疏平常之事。尚烟却听得内疚极了,十分懊悔方才乱发了一通脾气:“对不起,我……我……”“我”了半天,却说不出后文。

细细想来,这位哥哥其实人并不坏,自己却不由分说对他一通乱怼,说的还全是废话,好生幼稚。

“不必道歉。你今晚承受了太多不快,情绪激动乃是人之常情。”少年看看夜空,又低头看了看尚烟,“今夜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我送你,免得你一个不小心,被猛兽吃了。”

尚烟怔了怔:“……猛兽?”

“是。孟子山夜里危机四伏,常有凶猛的飞禽走兽出没,你打不过的。”见尚烟神色缓和些,少年又恢复了平静,“你住在何处?”

“我住在此间客栈,叫……”尚烟想了半天,没想起名字。

“凤棠客栈。这附近只有一家客栈。”少年转过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走吧。”

他如此熟悉此处环境,尚烟有些意外,想问问他可是孟子山当地人,但又想起自己方才过于激动,便不想再开口了。于是,她跟在他身后,无声地前行,满心徒剩无力与感伤。

明月宛若瑶台镜,飞悬白云端。曈昽云色游移而过,将一波波圆影撒落山间,也数度照亮、黯淡了少年少女的身影。

不过多时,他替她召唤来了鸾鸟,带她骑上鸟背,往客栈的方向飞去。

二人飞至凤棠客栈上方,尚烟远远看见云婶在附近徘徊,一脸担忧之色,但看见了尚烟飞来,她神情即刻放松了许多:“大小姐,还好你没事!”

尚烟想起,方才云婶只顾着她的身体,自己都忘了加衣,心中有些愧疚,也不知该说什么。少年却先行下了鸟背,对尚烟道:“这是你家的人?”

“是,她叫云婶。”

少年点点头,又对云婶道:“云婶,你们大小姐脾气古怪,在孟子山也敢到处乱跑,以后要多多看好她。”

“谁脾气古怪了!”尚烟道。

“好好……”云婶赶紧过去扶尚烟,把手里的披风搭在尚烟身上,跟护着自己闺女似的小心。

尚烟刚拉好披风,便听见少年在身后道:

“尚烟。”

“怎么啦?”

尚烟回过头去。

少年站在阑干之外,身姿轻盈。

一阵晚风拂过,扬起了少年的黑发、面具后的红系带,伴随着沙沙声,舞出极为飘逸的弧度。夜空中,明月银盘般清晰,以雪白之光勾勒着他的身影。他轻声道:

“荷花美,在于出淤泥而不染。人美,在于不为世俗低头。真情美,在于能打破利益枷锁,始终纯粹。”

尚烟抬头看着他,任晚风也吹乱了自己的头发。

“你要相信,所有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白狐面具下,少年的嘴角扬出很细小的弧度,“每次跌倒,再重新站起来,你只会比以前更坚强,更成功。”

尚烟眼睛微微睁大,想到今夜受到的委屈,只觉得泪水和血液似都混作一起,在胸腔中激荡不已。她用力点点头:“这些话我记下了,谢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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