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恨了。最近我和他相处得还可以。”
紫修点点头,想了一会儿,道:“如何想通的?”
“你在孟子山跟我说的话,颇有道理,只是当时我年纪小,只顾着生气去了,没想那么多。最近和爹爹相处得多了,我终于明白了,其实爹爹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重视子嗣。”
“为何?”
“我跟你说啊,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总觉得,爹爹内心深处是渴望真情的。”跟发现了大秘密怕被人听到一样,尚烟悄声道,“只是,他本性是一个极好强的人。这好强之人,多有个毛病,便是极需他人的认同,什么都想要最好的,对另一半的要求也极高。”
“你说得不错。”
“所以,他当年为了追我娘,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和我娘成亲以后,也是拼了命要对她好。我是念了书,跟同学们聊到父母之事才知道,不是所有爹爹都像我爹那样对老婆的。譬如说火火吧,她娘便是个极能干的人,除了要在外挣钱,大活小活都是由她娘包揽的。但在我们家,便全是我爹做事了。虽有丫鬟照料我娘,但我爹他还做饭、打扫卫生,有时,我娘被风吹冷了一点点,他会把我娘裹成一颗粽子,封得严严实实的,简直像比她还难受一百倍。”
“你爹竟有如此一面?”
“但是,我娘态度总是冷冷的,对他爱理不理。而且,是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便一直是这样。所以,在雁晴姨娘出现之前,我都觉得娘对爹有些过分的。雁晴姨娘出现之后,我便只顾着恨她和我爹去了。”
“你娘心情郁结,可是因为不能生育所致?”
“我觉得是。”尚烟撑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道,“所以,这便是他们的矛盾根源所在。爹爹那么拼命,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同,尤其是妻子的认同。如此积年累月夫妻关系淡薄,以他那急脾气,自然等不起,觉得娘会永远这样下去了。所以,他那无处安放的好胜心,便转到了别的事情上。例如说,功成名就,子孙满堂。”
紫修认真听着,道:“不错。是这样。”
“我娘去世以后,他应该是全天下最后悔的人了。因为太后悔了,天天都在被悔恨折磨,所以,他便跟我说什么,若我想嫁给他这样的男子,便要学会牺牲,放弃专情——你觉得可笑不可而笑,他已经给自己扣上了‘绝不专情之强权者’的帽子。当了坏人,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做人了。当然,为了把这帽子戴牢,他便一直告诉自己,他得更强,再强,强强强。所以,他升官才这么快。现在都升到佛陀耶了,你说他是有多拼?”
“他以前没这么拼?”
“当然没有。在我出生之前,他和我娘最恩爱之时,他可当了两千多年的金神天村落芝麻官。”
“两千多年?”紫修疑道,“没升官?”
“对,两千多年,没升官,也没孩子,我看他也不急啊。可我娘一冷淡,不过两百多年,他便又想升官,又想要儿子了。这说明了什么?他其实挺想和老婆两个人,过一夫一妻的小生活的。他不似他表现得那么大男人。”
“烟烟,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紫修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想得很透彻。”
“我分析得还算对吧?”
“很对。你如此懂你爹,如此为他着想,他应该愈发疼爱你了。”
尚烟“哼”了一声,道:“他害苦了我娘,我才不会为他着想。我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
“嗯,想清他和我娘的问题,我自己才能不走同样的路。”尚烟叹了一口气,“爹爹当年真病得不轻,说什么若想嫁强者,便要忍受他妻妾成群。我又不是吃不起饭了,为何要为了一个高位者委屈自己?但是,他却点醒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男人厮杀过度,占地为王后,兽性被彻底激发,真的会想要后宫佳丽三千、子嗣延绵不绝。”
紫修面上不露声色,手指却不由自主握成拳。
尚烟道:“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强权夫君。我想要只爱我的夫君。”
“原来如此。”紫修目光黯淡,“你确实像你娘。”
“对,虽然娘最后失败了,但我想努力看看。”
“烟烟,你还是天真了。女人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男人的想法。”
“不用改变男人的想法,说是没用的,要靠做。”
“如何做?”
“变强。”尚烟顿了顿,道,“强到让未来夫君不必为他不够强而焦虑,强到有能力呵护我们的感情。”
紫修静默良久,道:“以你的家境,若要嫁门当户对的男子,还想得到他们的忠贞,难。你得变得多强,才能让他们失去权欲?”
“所以,不用他和我门当户对啊。只要互相喜欢,身外之物,我都不在乎。”
“什么都不在乎……?”
“对。”尚烟看着他,认真而坚定,“我若喜欢上一个人,只要有他便好。他若觉得我该再努力一些,我会努力的。但我只想要他。”
若说之前还不确定,那现在,紫修非常确定了。
弟弟一定会爱上她。一定。
看着尚烟,他虽一字未说,内心却动荡不已。
这一刻,他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尚烟。
然后,跟她说:“烟烟,你愿不愿意等我?等我复仇结束,等我一统魔界,我直接向天帝提亲,让他命昭华神女与魔界联姻,让你风风光光嫁到奈落来。我可以一生只要你一个,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只要你愿意等我。”
但他知道,这一切不现实。
太不现实了。
且不说一统魔界、推翻东皇氏联姻制有多难,单是复仇,都不知能否成功。
若是叛变失败,只会像师尊那样,被腰斩在奈落的菜市场。他若真向尚烟许下承诺,他用什么来娶尚烟?用半截尸体?
“烟烟。”
紫修站起身来,眺望着白萍洲的无尽星河,只觉得这万丈美景,虽似踩在脚下,却又似离他有万丈之遥。
尚烟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嗯?”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好啊。”
虽然同意了回房,但和紫修聊了这么多,尚烟其实并无睡意。
她总觉得自己有点犯蠢。面对紫修,她已经很主动了,只差没有直接把“我喜欢你”四个字写在自己脸上。可是,紫修除了提问,和在她的要求下抱了她,却没给她任何正面的回应。一点都没有。
即便以前从未与人相爱过,她也知道,一个男子若陷入情网,会很积极地追求心仪的姑娘。可反观紫修,被动得离谱。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是不是太不准了。可能紫修根本不喜欢她。
还是说,自己太过心急了?
分明已经暗自打气,要好好读书,等自己足够优秀了,紫修也便不会再犹豫那么多了。怎的现在便要他有所回应呢?
可是,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人便容易胡思乱想,她越想越泄气,越想越悲观,而且越来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她知道,睡一觉什么都好了,可翻来覆去,便是睡不着。于是,只能坐在桌边,翻看一本桌上的《白萍洲大观》。
为乐趣而读书是快乐的,为读书而读书是枯燥的。这本书催眠效果很好,尚烟读着读着,便靠着窗台睡着了。然后,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到她又变成了孩子,跟着紫修一起去杏花林,做活杏屏风。紫修又变回了小时的模样,丢给她冷冰冰的眼神,仿佛在树立什么可笑的男子汉威严,脸颊却微微发红。她过去拉住他的手,不多时,他耳根子便红透了,然后露出了想藏也藏不住的笑。
然后,他们一起穿越星海,游遍山河,不知不觉中,好似过了几千年。再度转过头去,身边的紫修长大了,变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身材笔直而清瘦,侧脸便似水墨绘制的一般。这一回,他没以前那么别扭了,回眸对她莞尔一笑,但还是轻微羞涩。她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自在,再伸过去的手,只敢轻轻拉一下他的袖口。然后,他像受到鼓舞一般,靠过来,低下头,吻了吻她,羽毛落地般。
真是不可思议,他嘴唇的触感居然如此柔软,还带着点真实的温度。
尚烟心如擂鼓,都快把她从梦中惊醒了。因此,她意识到了,这只是一场梦,也意识到了自己正靠在客栈的窗旁,桌椅冷硬,晚风微凉,有什么东西碰响了砚台。但她不愿结束这个美梦,强迫自己再度入睡。
终于她如愿以偿地重新进入梦中,还跟接着读故事一样,重新接着刚才发生的事继续。面对离自己这样近的紫修,她觉得好开心,微笑着靠入他的怀里……
“烟烟。”紫修的声音离她好近,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深情,“我爱你。”
不知过了多久,尚烟从睡梦中醒过来,觉得头很沉,还因春寒料峭,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眼见窗外天已亮了,她却睡在了床上。
她撑着额头沉思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回到床上的。
回到现实的感觉不算糟,却是游离彷徨的。
四人用过早膳,继续返还神界。临行前,他们在街上听人议论道: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有人打伤看守士兵,进入缺口了。”
“听说了听说了,我还听说,那人是魔族,还是个魔神。”
“可是,他不是自缺口进咱们仙界,而是从仙界进入缺口!这说明什么,有魔族一直潜伏在这附近,竟无人知道!”
“真真是太令人毛骨悚然,我要搬家,我要搬离轩辕座……”
尚烟正听得专注,紫修却走过来,道:“尚烟,我们准备出发了。”
前一夜才被紫修打击过,做了那样的梦,现在他却改口叫她“尚烟”,尚烟气不打一处来。气他的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气自己的没出息。
她想好了,今往后都冷淡对他,再不主动对他说一个字。于是,她看着远处,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尚烟?”紫修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她冷冷道:“什么事?”
“我们准备出发了。”紫修停了一下,笑道,“我只是告知你一声,并无催促之意。你若未准备好,慢慢来,我可以陪你等……”
但见他笑容甚甜,眸中似尽是温柔款曲,尚烟不由心中酸涩得厉害,只想大哭一场。
但是,她绝对不会如此没出息。
“等什么等?”尚烟打断他,没好气道,“跟我说话便是催。你要急着回去,自己回啊。”
“我不急。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对不起,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回去。”
紫修沉吟半晌,小心试探道:“我昨天说的话……是不是有诸多不妥之处?”
他自小便寄人篱下,不曾得到父母的宠爱,因此也颇懂察言观色,心思极细,虽只和哥哥聊了几次,却也知道,哥哥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是强势不让人的脾性。见尚烟扭过头去,全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又想起早上哥哥让自己归队,亦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知哥哥是说了什么话,可以把如此好说话的姑娘都气成这样。他想了想,道:“烟烟。”
尚烟错愕地睁大了眼,旋即一颗心小鹿乱撞起来,却还是怒气冲冲的样子:“烟烟是你叫的吗?以后不准这么叫了!”
“火火也是这样叫你的。”
“火火是我闺蜜,你是谁啊?”尚烟翻了个白眼。
“我也是你闺蜜。”
尚烟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紫修哥哥居然会说出这种话,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但她还是没消气,抱着胳膊,酸溜溜道:“呵,你这样的闺蜜,我可是真怕了。”
“怎样的闺蜜?”
“你自己是什么样,你没一点数?”
“我还真没数。你好歹告诉我,我哪里说错了,这样也方便我下次注意,对不对?”
尚烟抱着胳膊,不理他。
紫修道:“烟烟,我可以先问你另一个问题么?”
“你说。”
“有时,你从日出忙到天黑,到晚上可会偶尔觉得精疲力尽,不想说话?”
“当然。”
“如果累过头了,可会觉得心情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