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出生时便没呼吸和心跳,大夫和产婆都以为我是死婴,便只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命人把我送出去埋了。但下葬之前,我突然有了呼吸,大夫诊断后却发现,我生来便有不治之症,活不过几天。父亲怕母亲伤心,便命贴身侍卫将我送走,骗母亲说她只生了一个儿子。那贴身侍卫平日听父亲提起过,母亲为孩子取名为‘紫修’,便将这名字告诉了暂时收养我的师尊。师尊便一直如此唤我了。后来,我身体一直虚弱,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他们便也一直不曾告诉母亲,世间还有一个我,直至家族遇难。”
尚烟听后,只觉得心里难过极了,道:“没想到你自小便命途多舛……最后你母亲知道你的存在了吗?”
“父王死后,她知道了。听说她当时喜极而泣,很想立刻见我,并且责备父王隐瞒有我一事。遗憾的是,那时她被囚禁起来了,直至她死去,我们也不曾见过一面。”
他说这些话时,神情淡漠,无爱也无恨,似乎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是,尚烟却感知得到,这段过去是他的童年创伤,便像自己父母的事一样,或许一生也很难痊愈。她道:“可是,你为何会觉得自己没名字呢?不过是和哥哥共享一个名字罢了。”
“起初我也是如此作想的。小时师尊不让我出门,我便一直待在她府中。待我长大一些了,她也不让我见任何外人,并且告诉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哥哥还有我这弟弟。我偶尔会贴在房门前,偷听她与别人的谈话。我发现,当他们提到‘紫修’时,要么毕恭毕敬,要么引以为傲,说他文武双全,有父亲幼时英姿与霸气,绝非池中物。很显然,众人心中的‘紫修’,并不是我。我因随时会死,是没名字的,不过暂借哥哥的名字苟且罢了。”
尚烟越听越难过,越听越愤怒:“为何会这样,他们为何连名字都不给你一个?你父亲也不管管吗?”
“这也不怪我父亲。因为,见我活下来了,他有意将我接到身边。师尊却骗父亲说,我时常重病,可能换了环境便会死。父亲也只得就此作罢。这些也是父亲死后我才知道的。先前她只告诉我,父母都不要我,只有她会可怜我。若她也不要我了,我便像个落水狗一样,只会惹人厌弃。”
“你这师尊是不是有病啊!”尚烟气得嘴唇发抖,道,“她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小孩子!你爹爹难道没看出她是什么人吗?!”
“她很会惺惺作态,在父亲面前,总表现得很怜爱我,说她早已把我当作了亲生儿子。爹爹自幼习武,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个粗人,当真看不出女人这些弯弯绕绕,还十分感谢她。其实,她私底下情绪极不稳定,时而说:‘你好生可爱啊,你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孩子。’时而又说:‘你长得好恶心,便似你娘那样恶心。’动辄又打又骂,可每次打骂完了,她又会把我抱在怀中,痛哭流涕,拼命道歉。”
听到此处,尚烟又想起了他喜欢看蚂蚁一事,顿时茅塞顿开——他自己的人生,简直堪称一个活生生的雄蚁样板。和他走得近的女人,都彪悍至此,难怪他会那么窒息。
“你这师尊,真是病得不轻。”尚烟抽了抽嘴角,“她不会喜欢你爹爹吧?”
“你也这么觉得?父亲来时,我见过他几次,师尊看他的眼中,满满都是柔情蜜意。待听说父亲死后,她几次想要自寻短见,都被我拦住了。可惜,我被送来神界后,她还是挥剑自刎了。”
“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唉。”尚烟抬头看了看紫修,笑道,“所以,我决定不同情你了。不让你当可怜的人。你既没名字,我们来取一个新的名字,好不好?”
“好啊。”少年眼中也露出了满满的笑意,“烟烟要为我取名字,我自然欢喜。”
尚烟敲了敲下巴,往四周看去,但见佛陀耶的象征——盘古之手,便在不远处。街道上,有小贩手举托盘,贩卖油炸钦山当康大排;陶器店正在售卖多孔花瓶、喂凤凰的孔饮水槽、养仙翼鼠的旋梯封闭容器等等陶器;鞋店中,有客人试穿长短不一的靴子,其中,试穿碧霞灵犀皮靴的客人引来了群众瞩目;快膳店中,大理石台上放置着佳肴餐盘,台后有神龛,神龛壁画中画着天帝玄冥、司风火□□的四元素上古神,他们脚下画着品尝祭品的四元素古龙,仿佛篆刻着上界永恒的历史……
“有了!”她打了个响指,“叫‘紫恒’,好不好?”
“永恒的恒?”
“对!你想想看,他们预测你活不久,可你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生得这么俊,还这么能打,显然是生命恒久之兆。”
“好,都听烟烟的。”紫恒点点头,笑得比春水还柔,比夏花还美,“以后,我便叫紫恒了。”
已至日落时分。日神河水蒸腾而上,扩散为夕阳中的云海。苍穹之红,云海之红,将佛陀耶也披上了红色的纱衣。在这样宏大的夕阳美景中,他们二人似已化作《佛城秋山图》中的小人,融入了这上界至美的绘色中。看见紫恒温柔望向自己的眼睛,尚烟感到有些害羞,脸蛋发热地重新望向那快膳店中的神龛壁画。
但是,看见玄冥画像的一瞬,尚烟想起了罗睺。
确切说,所有看到玄冥的人,都会想到他的死敌罗睺。
一个突然冒出脑海的念头,令尚烟精神抖擞了一番。就这一假设,她又接着开始回想,老师课上曾经说过,在魔族中,紫眸是魔祖罗睺后裔的标志。而现任奈落之主、魔王东皇炎湃,则是前魔王东皇苍霄的弟弟。
把紫恒告诉她的身世回想了一遍,她只觉得,这人物关系和特质,似乎也太巧合了。
“不过,这名字只能我们私底下叫吧?”她故作关心,实则试探道,“毕竟,你是代替你那紫修哥哥来神界当挡箭牌的,以防被仇家追杀。全魔界都知道你父王儿子还活着,若被仇家发现世上非但有紫修,还有紫恒,那可不大好了。”
“嗯。只私底下叫。”
其实,紫恒从头到尾没告诉过她,他是替哥哥来送死的,也没告诉过她,他的父亲是“父王”。可她说得太自然,以至于他都没察觉到,自己已露出破绽。
见他默认,尚烟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而另外一件事,则让她有五雷轰顶之感。
东皇苍霄的王后,叫崇虚稽杏。她在史书上读过,魔后生在杏花飞舞的时节,因而有此美名。又因她极喜杏花,所以,东皇苍霄特意为她修建了一个高台,名叫“飞雨杏花台”。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魔王都会携爱妻至飞雨杏花台,设宴观花,游赏春景。
尚烟吞了口唾液,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娘……喜欢杏花?”
“是。”
“你还说过,你爹曾为了你娘,在一大片杏林里……修建了一座高台?”
紫恒怔了怔,这才想起来,他好像说得太多了,有些紧张:“……是。”
“你……你你你……”尚烟望着紫恒,颤声道,“你是……是东皇苍霄和崇虚稽杏的儿子……”
紫恒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东皇苍霄!
曾经的月魔域之王、魔界七霸之一、奈落之主,东皇苍霄!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威震魔界的男人,他的儿子,就在她面前!
“我的娘唉!”尚烟抱住脑袋,打了个寒噤,猛地站起身,朝盘古之手的方向逃跑,“我走了,告辞!”
“别……”
紫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烟烟,别走。”
尚烟拼命挣扎,嗷嗷乱叫:“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魔界史为何要学得那么好?这下完了,知道太多,要被杀人灭口了!
寒噤余威尚未结束,被他如此一握手腕,尚烟又打了个激灵。她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你……你……”
紫恒这才察觉自己逾越了,赶紧收回手:“抱歉。我无意冒犯,只是一时情急。我不会杀你的,真的。我早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如何杀得了你?”
尚烟总算冷静了一些,道:“自身难保?哦,对了,你说是迫于危机,才被放逐到神界的。”
“嗯。”
尚烟联系了一下前因后果,走近紫修,悄声道:“莫不成,你父王是……是被你叔叔杀死的?”
紫恒这下便有些讶异了:“烟烟……”
“还真被我猜中了?”
紫恒想起了极不愉快的回忆,无奈点点头:“唉,是。这你又是如何猜到的?”
“在赤狐国幻境中,下令让花雨追杀你的人是东皇炎湃。他既是你的亲叔叔,为何想要你死?除非他特别害怕你回魔界,夺回王位。现在,你哥哥留在魔界,你却被‘放逐’到了神界。而你哥哥,应该一直待在奈落附近,暗中观察你们叔叔,等候一个夺回王位的时机罢。”
“烟烟,在你面前,我已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紫恒苦笑,“反正不管怎么藏,你最后都会发现的。可是,你年纪轻轻,为何什么都看得如此透彻?”
其实,尚烟对这些事悟性这样高,只因自小看惯了勾心斗角,风云突变,耳濡目染,又继承了叶光纪的天资聪慧,对许多事自然便有见微知著之能。但聪明有时是双刃剑,会夺走很多内心的安全感,也会令一个人警惕性十足。若是换了寻常姑娘,见紫恒频繁向自己示弱,怕早已飘飘然了。但尚烟不觉得他如表现得这般无助。他只不过是喜欢她,才让着她。
她笑道:“我不过瞎猜罢了。现在知道恁多,不会被杀吧?”
“当然不会。我相信你。”
看见紫恒真挚的目光,尚烟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跟你说哦,不要这样轻易相信别人。要是遇到坏人,你完蛋啦。”
“你不是坏人,也不可能害我。况且,这些都是魔界内斗之事,也与你毫无利益瓜葛,你也犯不着大老远跑去魔界,告诉炎湃这个秘密。”
“也对。”尚烟笑得甜甜的,“那就谢谢紫恒哥哥相信我啦。”
夕阳渐沉,街道边,红枫似火,与落霞连成一片。在这万里云霞之中,尚烟皮肤的缺陷被模糊了,徒留一双大眼睛,湿润水灵,正弯弯笑着,盈满紫恒的倒影。
紫恒微微别过头去,脸颊有点发红。
尚烟发现,紫恒以前害羞起来,都是耳根发红,怎的现在变成了脸颊发红?她想了想,道:“对了,我以前在佛陀耶、在孟子山遇到的人,都是你吗?”
紫恒愣了一下:“怎么了?”
“对我来说,这可能有些重要……我只是想知道,我之前遇到的‘紫修’,都是你,不是你那个哥哥紫修吧?”说到最后,尚烟小心地凝视着紫恒,眼神中带了些期待,带了些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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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问我妈,紫修和紫恒你喜欢谁?
妈:“要是两个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我:“妈,别两个都要啊,二选一。”
妈:“过日子嘛,肯定是紫恒。但紫修很酷,很帅,适合谈恋爱。”
???
紫恒?
过日子?
紫修只适合谈恋爱???
所以,我和咱家母上大人对人物的理解是反过来的……
不对,确切说,我是觉得紫恒只适合谈恋爱;紫修是既适合过日子,也适合谈恋爱(当然,是现阶段和大后期的紫修哥哥。紫修刚当魔王的阶段,负分差评滚粗)。
第51章 明月却多情
紫恒张了张嘴,本想说“那是哥哥”,但很快,又想起尚烟初次唤自己“紫修哥哥”的模样。那眼中的动人羞涩,情意绵绵,便是天下最容易识破的秘密。而在白萍洲时,她被哥哥刺激后的伤心,也全然写在了脸上,一点也藏不住。
倘若她知道,“紫修哥哥”不是自己,那会怎样?
紫恒想起了那一天凌晨,在白萍洲,哥哥曾与自己的对话:
“你若在神界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便娶了吧。”
“哥哥为何突然有此一说?”
“为了魔界,为了哥哥,你牺牲了太多。在事成之前,我无法让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这是我与魔界都欠了你的。但是,不管你在何处,哥哥都会为你的终生大事做主。你可以尽情追求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一点,你又比哥哥幸运得多。”
“哥哥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女人?”
“父王娶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并且只有她一个妻子。对我们家来说,他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但是,太过忠义的男人,往往不是好君主,尤其无法制霸魔界。我决计不会再犯父王的错。”
“那,如果遇到了非常爱的女人,她却不适合当王后,哥哥可是会放弃她?”
他记得,问了这个问题以后,紫修笑了起来,紫色眼眸里还有几分稚气。可是,紫修说的却是极不稚气的话:“会问出这种问题,说明我弟弟被保护得还不错。”紫修拍了拍他的肩,“能不能剿灭炎湃狗贼,都还未可知。谈什么女人。”
紫恒有些尴尬:“我只是关心你。”
“我的终生大事早已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紫修笑道,“好了,我接下来还要与深海鲸妖王谈判,先回奈落了,你自己好好的。”
想到此处,紫恒十分确定,哥哥不管能否成功除掉炎湃,妻子都会是崇虚氏。再看看眼前的尚烟,她在六界的另一端,与哥哥相隔实是天遥地远,这辈子都扯不上任何关系。若她要和哥哥有什么情感瓜葛,无非只有一条路可走:待到哥哥成功当上下一任魔王,再把她收入后宫。
烟烟如此热爱神界,自尊心又强,怎可能去魔界给人作小?
哥哥和烟烟,既然从未开始过,也不会开始,那也不必计较这段过去了。
“嗯?你怎么走神啦?”尚烟伸手在紫恒面前挥了挥,“难道……那个紫修哥哥……不是你?”
“当然是我。”紫恒道。
“真的?”
“嗯。我哥从未离开过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