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氏给她煮了两个鸡蛋,还给她装了昨晚没吃完的鸡肉,提着灯笼送她到后山的石子路口,“墩儿要是忙,你就在县里陪陪他,不着急回家。”
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墩儿想考科举,自该以学业为重。
云巧见着他就行了。
老唐氏给她衣服里缝了铜板,她眼神不好,针线有些粗糙,铜板不贴身,随着云巧走路,铜板碰撞出响声来。
老唐氏担忧,“会不会遭人惦记上?”
云巧摁了摁胸口,“我不往人多的地方去。”
“你好好跟着车夫,别乱走啊。”
叮嘱完她就掉头回去了,没看到云巧迷茫的眼神,以致不知道云巧这一出门在山里转了四五天。
两日后不见她回来,以为她想在县里玩几天,暗暗替她高兴,丝毫没放在心上。
直到傍晚,她在院里收谷子,唐钝推开门喊云巧,她才发现出事了。
“巧姐儿不是去找你去了吗,还挑了两个箩筐,说一个箩筐装你的行李,一个装你。”
老唐氏想劝云巧呢,福安镇回来的路修好了,唐钝好手好脚,哪儿用得着她挑,顾及云巧一番好心,她没有多说,盼着唐钝明白云巧心意后,掏心掏肺对她好。
不料好好的人走丢了。
比起老唐氏的六神无主,唐钝镇定得多,“想必在山里迷路了,奶你别担心,我先回县里。”
老唐氏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认为自己害了云巧。
云巧没有出过远门,自己不该让她单独去涟水县,哪怕让云翔跟着也好啊。
她颤颤巍巍抓着唐钝,晃着脚步要去山里找云巧。
唐钝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这会儿面有疲惫,反手拉住老唐氏,安慰她,“她既说了去县里找我就不会食言,奶,你先收稻谷,我回县里瞧瞧,没准她到县里了。”
他在县学碰到李善,李善说云巧对他仍有戒心,不肯和他同行。
得知云巧要来县里,他直觉要出事,左等右等不见人,不放心才回来瞧瞧的。
车夫在路口等着,唐钝问家里没有吃的,进屋拿了几个野果,匆匆忙就走了。
车夫知道他没找不着人,很是贴心的沿路喊云巧的名字。
天色渐黑,车上的灯笼随风摇晃着,每当山林响起一阵动静,唐钝就和车夫停下,大声喊云巧。
唐钝这路恍恍惚惚的,心想云巧有个闪失,他该怎么和沈云翔交代,来县学前,沈云翔找过他,让他将云巧的身份文书收好了,他日有了钱,会带云巧走。
他答应了沈云翔的。
云巧这趟进山吃了不少苦,比起福安镇的几座山,这几座山太难走了,尤其好不容易走出山,眼前却是悬崖,害得她不得不下山找其他的路。
好在这儿没来过人,树上的野果多的是,肚子饿了就摘野果吃,有几颗树的野果圆又大,她摘了好一些,想着给唐钝带去。
七拐八绕的走出大山,站到威严沉重的城墙外时,她不太记得过去几天了,城墙上的天儿蓝蓝的,远处飘着几朵白云,喧闹声直往耳朵里钻。
拱门两侧,两排士兵挨个询问检查过路人的包袱,气势雄浑,身姿如树墩端直,她跃跃欲试的走过去,主动与最近的士兵说,“我福安镇绿水村的...”
想到自己是唐家人,又改了口,“我福安镇长流村的,进城卖人参。”
龙虎说士兵们戍守城门风吹日晒,脾气暴躁,尽量不和他们起争执,她掀开箩筐里的稻草,柔声道,“你看看...”
士兵自上而下略过她脏兮兮的眉眼,落到稻草掩盖的野果上,面无表情道,“哪儿来的人参?”
尽是橘子和柿子。
“在底下藏着的。”云巧捂着嘴,嗓音细细的,一双眼微微弯起,笑容和煦。
士兵绷着下颌,黝黑的面庞肃冷又威严。
人参是珍贵药材,哪儿会落到这个邋里邋遢的小姑娘手里,士兵严肃的弯腰检查。
云巧撅起嘴,不情愿的往后晃了晃。
拳头大小的果子缝隙间,隐约有淡色的根须,士兵拨开橘子,无甚表情的脸露出些许诧异来。
还真是人参,且不少。
“进去吧。”士兵没有刁难她。
云巧仰起小脸,笑得极为灿烂,士兵粗声粗气地询问后边的人,尚未开口,小姑娘又倒了回来,声音脆脆的,“城里好人多呀。”
士兵看了她眼,“别堵在这儿...”
福安镇离边境近,百姓们过日子战战兢兢的,没心思逛集市,福安镇所有的铺子加起来还比不上涟水县一条街。
小姑娘的箩筐擦着他小腿,他不耐地催她迅速离开。
语气不容置喙。
云巧懵懵的望着横在面前的三条街,不知往哪儿去。
青石板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她抖抖胸前的铜板,和士兵商量,“你能不能去县学帮我找唐钝。”
“......”
“我怀里兜着钱,别人会惦记。”
“......”
戍守城门十几年,没遇到过这档子事,士兵怔了瞬,指着最中间的道,“你不是卖人参吗?沿着这条路直行,药味最重的地儿就是医馆了。”
料定小姑娘不识字,士兵连医馆招牌都没说。
“我先找唐钝,他在县学读书,你帮我找他来啊。”
士兵认真瞟她,小姑娘面黄肌瘦的,语气熟稔,仿佛认识他许久似的,士兵淡淡指着右边的石板路,“县学在那边。”
意思是让她自己去。
云巧怯怯的缩着脖子,“他们抢我的人参和钱怎么办?”
“大庭广众之下,谁敢抢人财物?”
顾大人为官刚正,狠狠整顿了番城里治安,且派人四处宣扬律法,当街抢人财物者,罚二十大板,伤人者判半年徭役。
近几年,涟水县的河岸堤坝,道路桥梁,全是牢里犯人修的,据那些人说,服徭役简直生不如死,城里的混混地痞都改邪归正了,谁抢东西?
云巧望着街上乌泱泱的人,掷地有声地说,“坏人呀,世上坏人很多的。”
“......”
士兵怀疑她是傻子,没和她继续闲扯,云巧也不着急,放下箩筐,坐在扁担上,静静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每到天黑,城门就会关闭,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
云巧卡在城门口,挑着箩筐溜到里侧。
初冬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士兵们常年锻炼察觉不到,坐了大半天的云巧则瑟瑟发抖,士兵已经换了一波。
沉重的铁门慢慢阖上,士兵们各自散去,云巧没了主心骨,跟在年龄看上去最小的士兵身后。
走了一段路,士兵浑身不自在的回头,“你跟着我作甚?”
“我害怕。”
“......”
小士兵不可能领她回家,无法,只能送她去县学。
县学对面的几间客栈外亮着灯笼,灯光幽黄,像朦胧的月镶在两人身上,不到宵禁的时候,街上仍有行人,白日书声琅琅的县学入夜就变得寂静,低调得像不存在似的。
小士兵指着朱红色的大门,“这儿就是县学了。”
新来的山长和顾大人是旧交,他怕被怪罪,丢下话,撒腿就跑。
屋檐下的两只灯笼摇曳生姿,云巧抬头望了望,毫不迟疑的拾上台阶,抓着门上的圆环,重重拍向门。
开门的是两个人,盯着云巧瞄了两眼,狐疑,“找唐学子的?”
唐钝打过招呼,如果有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上门找他,务必知会一声。
两人瞧着面前的小姑娘,心想可不就如唐钝形容的那般?
云巧不认识唐学子,“我找唐钝。”
两人面面相觑,那不就是唐学子吗?男子探出头,往街上瞅了眼,见没其他人,侧身让云巧进门。
云巧的手搭在扁担上,纹丝不动的说,“我就在这儿等他。”
晚上不认识的人邀请她进屋千万不能进,否则会被灌毒药,云巧说,“唐钝在里边吗?”
“在,你等等啊。”
唐钝还在屋里写功课,回家一趟落下了一些功课,不写完,先生发现是要挨罚的,他垂着头,一只手压着纸,一只手握着笔,神色专注。
听到敲门声,他的笔顿了顿,见是门房,清冷的嘴角往下抿了抿。
“唐学子,有小姑娘找你。”
唐钝的心咚地跳了下,嘴上回,“我马上来。”
同屋还住着五个学子,听说是小姑娘,耳朵高高竖起,但看唐钝不慌不乱的整理纸笔,耐不住好奇,“你家小娘子来了?”
唐钝不爱聊家里的事儿,但几个同窗都知他有个童养媳,两人没圆房。
这事是李善嘴里说出来的,唐钝没有过多解释,轻点了下头。
“哇,我们去瞧瞧...”
唐钝将凳子推回桌下,敛眸道,“我与先生请了假,你们贸然随我出去怕是不妥。”
县学奖励优渥,秀才入学免束脩,笔墨纸砚亦不要钱,每月小考,得甲等能得五百文银钱,每三月的大考,甲等奖一两银钱,除了这些,还有米面奖励...
山长四处劝学,县学学子人数渐多,但规矩极严,夜里走出住的小院都是不许的。
几个学子哀嚎。
唐钝走到床边,手伸到枕头底下,拿了钱袋,这才走了。
离云巧来县里已经过去五天了,唐钝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
李善与他说这事时他心里就不得劲,李善是行伍出身,此番来西州的目的不明,可他明知涟水县离长流村上百里,竟不劝阻云巧,分明别有居心。
云巧没找来就算了,若找来,李善恐怕又要打她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