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们很快就开始了内部排查。赫主任要求每个人都要交代自己的行踪, 说清楚自己在那个时间段的动向以及能够证明的人,包括集体项目组的队员也不例外。
冯小满后面几天都在房间里琢磨自己的成套,该怎样表现的更好。这一点, 林医生能做证。庞清则是一直跟孙岩在一起, 陆教练与薛教练都是证人。
其实丁凝同房间的队友嫌疑最大, 而且她缺乏证人。
丁凝惶恐不安, 她私底下跟冯小满说,她甚至希望就是她自己糊涂, 不小心把鞋子给弄湿了。因为这样的话,还没有那么可怕。一想到有可能是跟自己朝夕相处的队友, 把她的鞋子给故意弄潮了, 让她不得不换一双新鞋上场比赛;她就头皮麻。
但是被重点怀疑的女孩子赌咒誓, 她绝对没有对丁凝的舞鞋动过手脚。她情绪激动地表示:“我疯了吗?这可是世界大奖赛, 我还指望着能拿一枚奖牌呢!”
这也是教练组也犹疑不决的地方。集体项目不同于个人竞技啊, 牵一而动全身,丁凝出了情况, 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落不到好处,反而被连累。
那姑娘怒气冲冲道:“她说她平常穿的舞鞋弄潮了就真弄潮了啊!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挥不好临时找的借口呢!反正之前我可没听她提过这茬。自己到了比赛场上出了状况,就拿鞋子说事儿。舞鞋招她惹她了?”
她的说法也不是完全无的放矢。除了丁凝自己, 的确没人能证明她的舞鞋是临时出现问题才换了新鞋。她们的舞鞋都是一样的, 旁人也看不出哪跟哪儿不一样。
丁凝长了十张嘴巴都说不清楚。
赫主任则是勃然大怒,这种行为在主任看来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是推卸责任, 这是凭空诬陷!原本定下的比赛结束后在喀山休整一天, 带她们去逛一逛大教堂放松一下的计划也取消了。他得回去严肃处理此事。
丁凝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地萎靡了下去。她不停地试图解释:“我没有, 我没有故意弄湿鞋子。”
冯小满抱着她,安慰道:“没有,没有,不是我们丁凝弄的。”
林医生皱着眉头,将丁凝带到了自己身边宽解。再这样下去,这个丫头会承受不住这么重的精神压力的。林医生从一开始就觉得赫主任对于此事的处理极为不妥,很容易造成女孩子们的心理障碍。只是她的身份尴尬,赫主任一直都对她的存在不以为然,自然容不得她插手。
薛教练看着蔫蔫的丁凝,都要心疼坏了。丁凝这小丫头是她正儿八经看着长大的,现在虽然不归她带,但打小的感情是消不掉的。她肯定不相信是丁凝故意推卸责任,才说舞鞋被人弄潮了的事情。因为丁凝的个性就不是一个会推诿责任的人。她身上有点儿大家姐的气质,以前南省省队的小丫头们闯祸,丁凝还经常主动出头顶缸。
丁凝小脸又白又瘦,一晚上没睡好,现在人都蔫蔫的。林医生宽解了她几句,让她先眯着眼睛休息。冯小满捏着她的手,不停地摩挲着。
大概是在熟悉的人中间,丁凝缓缓地睡着了。冯小满渐渐的,也困倦了起来。跟着眯眼打盹儿。正当她睡的香的时候,忽然被丁凝的一声尖叫给吵醒了。丁凝满脸惊恐地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撒谎”。
林医生赶紧将丁凝唤醒了,后面一直都在开解丁凝。
薛教练表情凝重,她去找陆教练为丁凝作担保。丁凝是决计不可能撒谎的。
她没撒谎,就意味着队里面肯定有人撒谎。
因为冯小满的那一枚单项奖牌,原本艺体队全体人员是要去京中接受表彰的。但现在生了这种事,赫主任自觉无颜见人,他再三再四地强调小小成绩不值得骄傲。艺术体操队的全体成员一定会以更好的成绩来回报领导的关怀的。
敷衍完上司,赫主任就火急火燎地把人拉回江省体操基地去了。这件事,他一定要大查彻查,坚决不能让不正之风侵蚀了他带领的队伍。
后面生的事情,冯小满她们就不清楚了。她只知道,一回江省基地,薛教练就直接警告她不许再瞎打听。她的每天的任务就是带着丁凝好好练基本功,越基础越好,把底子打牢。冯小满老怀疑这是借口,薛教练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让丁凝的身体极度疲惫,然后没有精力再去想其他事情。
林医生开始变得早出晚归,中途她跟丁凝等人都去做了一张心理测试卷子。再然后,过了一个礼拜的时候,队里重新集中合训的时候,冯小满惊讶地现集体组多了一张新面孔,那个以前跟田思静关系最好的女孩不见了。
至此,这件事彻底落下了帷幕。然而队里所有人都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就连庞清也打听不出来什么消息。
冯小满有天去食堂打晚饭的时候,听打饭阿姨一直咋着嘴巴跟旁边的同事感慨:“可怜哟,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愣是给练疯魔了。你是没看到,她妈抱着她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一直在念叨,不练了,去厂里上班倒都比练什么艺术体操强。那个她们队里头的陈教练,在边上那叫一个尴尬噢。”
另一位打饭阿姨好奇地追问:“这孩子真疯了?”
先前说话的那位白了她一眼:“可不是疯了么。据说这丫头一直神神道道的,明明就她一个人,她却跟人说话一样。看得真是瘆人。我看她们队里头就是邪气,应该去庙里好好拜一拜。”
冯小满听得心头一阵激跳。这两位食堂的阿姨说的应该就是她们队里头的事情。因为先前说话的一见她就冲另外一人努嘴,示意不说了。国家队就这么多人,食堂的阿姨已经认熟了所有人的脸。
她打好饭回位子上去,催促丁凝:“哎,你怎么不打饭啊!你体重又超了?不可能啊!”
丁凝没精打采地摇摇头,表示她就是没胃口。
冯小满刚想劝丁凝多少吃点儿东西,庞清就过来喊她们:“晚上咱们不夜训,林医生给大家上运动心理学的课。七点钟在小会议室,你俩都别迟到了啊。”
说着,她拍了拍丁凝的肩膀,安慰道:“别想这么多。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大家心里头都有数,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作为大师姐,即使教练组有意对她们这些队员封锁消息,庞清知道的事情,还是要比她跟冯小满多的多。
集体项目组有个小姑娘出现了幻觉。她老觉得好友田思静还没有离开国家队。田思静还让她帮忙,赶走丁凝。因为丁凝抢了她的位置,所以她没办法回来。
小姑娘觉得田思静太可怜了。明明一开始她才是队里头的绝对主力,结果一个一个的都不消停,前脚一个林丹丹,后脚一个丁凝,专门欺负田思静。她想着既然林丹丹出事了就走了,那么丁凝捅出了篓子,自然以后队里就都不会让她上场了。到时候,国家队肯定会直接召回田思静的。就算退役了,只要国家有需要,也要时刻上来顶替啊。
这姑娘的异常还是来给她们做心理调查问卷的工作人员现的。因为她正微笑着对着空气说话。再仔细一看她的问卷,果然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林医生就是这时候被陆教练紧急叫过去,给集体项目组的队员们做心理疏导的。
其实这项工作,在此之前,也就是田思静被迫打退役报告离队的时候,林医生就跟国家队主动请缨了。这些小丫头们需要做好心理疏导工作,否则的话,心理负担太重,容易出事。
只是,赫主任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在他看来,什么心理学,那就是唯心主义的那一套,就是洋鬼子们专门弄出来忽悠人的。他是看在林医生不从国家队拿工资的份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耐了她的存在。可是,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医生要是手长,想染指他一手扶持出来的集体项目组,赫主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
林医生私底下跟庞清等人交代,让她们日常多关心一下集体项目组的小妹妹们。她个人只能私底下,找陆教练还有陈教练谈了,希望她们尽可能的,给那些小女孩们一些安全感。
长期的高负荷训练,加上为了控制体型跟体重,孩子们的食欲被压制的十分厉害。她们忌口的东西不少。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干什么,就越想干什么?当欲望被压抑到极点以后,就容易爆出心理问题。
当她听说有个女孩子出现了幻觉的时候,她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样的训练方式跟封闭式的训练环境,长期以往,孩子们没有心理障碍都稀奇了。那个叫卢星的女孩子臆想出来的“田思静”其实是潜意识中的她自己。
赫主任跟陈教练等人对于丁凝的肯定,让卢星陷入了严重的恐慌中。之前在田思静被开除事件中,闹得最厉害的队员就是卢星。田思静走了,卢星潜意识里头极其恐慌自己也被国家队清退了。加上长期的高负荷训练,沉重的心理压力让她出现了幻觉。赶走丁凝,从某种程度上对她来说,就是旧秩序的恢复。在那个旧秩序中,有她,有田思静,她们是个稳定的集体,谁也无法抢走她的位置。
林医生好几天都郁郁寡欢。平常一贯轻松平和的面容,也都显得十分凝重。在此之前,她的职业敏感已经让她察觉到了,整个艺术体操队笼罩着的压抑氛围。长期的超负荷运动训练,极度的个人欲望被压去,食欲得不到满足,休息娱乐的渴望也只能压在心底。随时有可能被替换掉的恐慌,让她们不敢正面反抗,只能不停地自我压制。
那些曾经罢训的小姑娘们又担心会被上头领导追究责任。时间长了,压力越来越大,没有疏解的渠道,自然心理状态,就出现问题了。
其实在这之前,就已经有明显的征兆了。集体项目组的女孩子们,要求请病假的几率越来越高。陈教练不得不在她们诈病要求休息的时候,将这一次的训练任务加到下一次训练中去。她私底下也跟林医生抱怨过,整支队伍里头都有那种逃训的心思。
这也是陈教练为什么一再拿丁凝举例子激励队员的原因。她希望能够鼓起大家的斗志。
可是,有的时候,孩子需要的不是激励的目标。就好像“别人家的孩子”往往会成为大部分孩子的讨厌对象。“别人家的孩子”的存在,让他们愈没有了安全感。
这群小姑娘在害怕,在畏惧。对她们而言,没有了别人家的孩子,也许会让她们更轻松些。
冯小满觉得十分难受。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讲,那个叫卢星的女孩子,是被硬生生地逼出了心理问题。体操基地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她们接触的人和事,都非常少。过于单纯的生活,使得她们的阅历极其有限。而有限的阅历就会让她们的心灵,不容易迅速成长。于是,当外界压力增大的时候,女孩子就崩溃了。
林医生不相信,卢星的异常,其他四个女孩子会一无所知。她们朝夕相处,哪里能够察觉不到呢。也许之前她们一致排外,拒绝丁凝的加入,也是对同伴的一种保护。
这件事过后,丁凝也有了心理阴影。她拒绝再跟集体项目的其他成员,住在一个宿舍里头。她老担心,自己的鞋会被人动了手脚。
林医生不得不对丁凝进行心理疏导。那个女孩子的行为可以说,已经严重损坏了丁凝对于队友的天然的信任。
赫主任头痛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兢兢业业地带队伍,却接二连三地出事。一个人林丹丹摔倒了,害了田思静。完了以后,田思静退役了,又连累了一个卢星。这事儿简直没完没了。他苦口婆心做了这么久的思想工作感情全做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就在赫主任愤怒又抑郁的时候,林医生主动提出为艺术体操队的孩子们开设运动心理学。她微笑着表示,国家队没这个预算也行,她免费上课。
赫主任原本想让这人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一听到“免费”这两个字,立刻改了主意。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堆话,完了点头表示同意。
林医生当天晚上,就把课堂给布置了出来,开始正式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