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孙喆临走的时候给周小曼塞了张名片, 他跟朋友合伙搞了个摄影工作室,专门给各个杂志报刊提供照片。周小曼要是愿意,可以考虑过去当模特。一张照片报酬从五十到一百都有,要是按天数算的话,一天三百到五百块, 看情况。
周小曼愣愣的, 反应不过来。
丁凝冷笑了一声:“真是不一样啊, 到哪儿都能让人开小灶。”
薛教练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淡的:“孙记者也想让你们去拍照片, 不过我没同意。你们是拿着省队工资的, 不能擅自行动。”
一下子,场上的少女们都噤声了。
周小曼则拿着这张名片陷入了沉思, 她到底要不要去当平面模特呢。对被人围观的恐慌跟对钱的渴望, 让她犹豫不决。
她需要钱,如果她要独立出去, 钱是第一要素。
从体校出来以后,周小曼走路去老年大学找姜教授, 然后再一起回家。她经过十字路口时,看到冷饮摊子, 本能地想要买一瓶可乐。今天生的事情有点儿多,她需要可乐帮助自己镇定下来。
周小曼刚把可乐瓶抓在手里, 还没来得及拧开, 手背就挨了重重的一下。
薛教练满脸怒气:“我说你怎么一下子跟吹了气球一样胖起来了。谁让你喝这种东西的?喝了会胖死, 你难道不知道?”
周小曼吓得手一松,可乐瓶子掉在了地上。她想捡起来,结果直接被薛教练拖着往前走。她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见那个摊主捡起了可乐,擦擦瓶身,又放进了冰柜。她其实想说,教练,不喝也可以退掉啊,好几块钱呢。
薛教练一直拽她到林荫道上,才皱着眉头道:“小曼,我带了你八年,始终就没搞懂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你也不小了,要是再拖下去,你就是想出成绩也来不及了。你听教练一句,咱们拼一回,就拼下半年的全国锦标赛。咱好好练,能拿到全国个人前八,你起码是国家一级运动员。你的身体条件,糟蹋了,真的可惜。”
周小曼心一横,咬咬牙道:“教练,我想拼一拼,但是我真的忘了。我两个月前磕了下脑袋,就把体操动作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本来想等好起来再过来训练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薛教练吓了一跳,连忙问她到底磕了哪儿,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脑子哪里受伤没。
周小曼摇摇头,睁眼说瞎话:“都查过了。我外公给找的脑科专家,也没现有什么问题。就是我身体的本能好像还在。前两天我还侧空翻来着。可是我完全不记得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教授眉头紧锁,她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然而身体本能还在就好,就跟一个人忘了一支舞,但有舞蹈基础就不是问题。
周小曼被勒令以后都不允许碰碳酸饮料,得严格按照食谱来,连喝水都要控制。她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她上辈子能够胖成那样了。如果长期维持高强度的体育锻炼又严格控制饮食,一旦放纵的后果可以参考马拉多纳。
薛教练让她跟家长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去当平面模特拍照片。周小曼却不愿意惊动周文忠。直觉告诉他,周文忠是不会同意的。他应该也不会允许她手里有多少钱。
没有可乐的安慰剂作用,又为是否去拍照片犹豫不决,周小曼整个人情绪都低落了下来。到了老年大学,姜教授还在跟他的学生们聊天。其实对这些有钱有闲的老人而言,来老年大学,更多的意义就是找人说话。
童乐坐在教室的后面,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日本原文书。见到了周小曼,说话的老人里有人笑着打趣:“小乐,你不用觉得无聊了,有漂亮小姑娘过来陪你了。”
周小曼很想翻白眼,然而只能低头装没看见。童乐则是毫不犹豫地在镜框后面露出了白眼球,低声抱怨:“真无聊。”
看到这个哈利波特一般的少年,周小曼心中一动,想到了解决方案。
她拍照时,可以带一个保镖过去。
吃过晚饭,周小曼借口有本书落在家里了,回了一趟工人小区。
川川家门口照旧围了一堆人,乐此不疲地吃瓜看热闹劝架嗑瓜子。那两位年轻姑娘也在,这回干脆直接将防盗门拉开了,要求将原本的新闻频道调到影视频道,她们要看《薰衣草》。最神奇的是,川川妈在跟丈夫吵骂不休的时候,居然没有忽略两位邻居的要求,真换了台。
周小曼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一切。今晚倒是没有争执形成川川的受精卵那个精子的来源,而是争先恐后地将儿子分成无数碎片,迫不及待地把优点归纳于自己的基因,缺点全部推给对方。
孩子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物,因为他(她)的基因来源于父母双方。任何一方都可以将孩子的成就归功于自己,而失败推给对方。这是一件多么一本万利的事情啊。
川川依然没有走远。周小曼疑心他是害怕走远了以后,父母万一真动刀子砍死对方,旁边不会有一个真正阻拦的人。
他瞥了眼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周小曼,没吱声。他不知道这个研究所的小孩,到底又想干什么。他一点儿也不稀罕周小曼对他的青眼有加,这让他感觉自己成了被研究的对象。
周小曼看着他指间的一点红光渐渐烧到了指缝,好心地提醒了一句:“烟头要烫到你了。”
川川咒骂了一声,丢了烟头,恶狠狠地瞪她:“你这人有毛病啊,闲得慌,不能找点儿其他事情去做啊!”
昏黄的路灯下,他面孔的轮廓已经显出了棱角,却还是稚气未脱。于是他恶声恶气的言语,听上去就有了滑稽的味道。
周小曼非常认真地问他:“你会打架吗?”
川川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嗤之以鼻:“我不打女人。”
周小曼点点头:“没关系,摄影师是男的。”
川川刚想骂她神经病,脱口而出的“脑子有病啊”就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想不想挣钱?”
她开门见山,每天付川川五十块钱,让他陪自己去拍照片。
川川皱着眉头看她:“你想钱想疯了吧。你都觉得有危险了,你还去拍什么照片?!”
周小曼抬头,黑黢黢的天,看不到月亮的影子,连星星都吝啬不已。她垂了下眼睫毛,没有理睬川川的指责,只又问了一遍:“你就说你想不想挣钱吧。”
谈人生谈理想都是白嫖,真金白银才是动真章。
夏天的晚上,寂静的可怕,只有虫鸣。这个晚上是死的,连空气也忘记了流动,闷得叫人慌。无怪乎川川家门口为什么这般热闹非凡了。即使是翻来覆去的老一套吵闹不休的路数,但有热闹,起码能够证明这个小区还没有彻底死干净。
川川妈的嗓门能够传遍整个小区,她又在哭诉自己为了丈夫跟孩子是怎样辛苦地挣皮肉钱。川川爸则在骂她不知廉耻。
女人的牺牲是最可笑的。可笑的是,没有人会承认这种牺牲。
周小曼抿了下嘴巴,突然间冒出一句:“你妈心里,肯定非常苦。”
川川眼神凶狠了起来,他厌烦别人对他的家务事说三道四。好在周小曼只说了这一句,后面就直接替他拿了主意:“明天我过来找你。一天五十块,想挣钱就老实待着。”
少年眉头皱得死紧,却没有驳斥周小曼的话。有钱的是大爷。他当然想挣钱。他想出去闯闯,最基本的,得有路费吧。
周小曼随便拿了本政治书回了姜教授家的小洋楼。她没有钥匙,按了门铃,居然是童乐过来帮她开的门。
少年脸上没有什么喜悦的模样,只闷声说了句“他们在后面说话”,就又折回沙上看那部《人间失格》。
看到电视上的画面,周小曼似乎明白了童乐为什么没有笑模样了。看着电视里那个模样可爱阳光的男生小诚被如此虐待,大约谁也无法笑出来吧。这些人是神经病吧,几乎在学校的每一处地方殴打虐待那个新来的转学生。
童乐愤怒地低吼了一句:“人渣,之前不相信儿子,逼死了儿子,以后就是复仇又有什么用。”
周小曼对剧情走向不了解,她只是单纯地看着那些施暴的场景觉得难受。似乎有什么在她胸中翻滚,她恶心得甚至想吐。她想也许是今天训练的太辛苦了,所以难受。
童乐骂出了口,似乎情绪好了一点。他翻翻白眼,示意冰箱:“里面有蛋筒跟冰淇淋,你自己拿着吃吧,我没吃光。”
周小曼摇摇头:“不行,我胖的太厉害,再吃教练会杀了我的。”
童乐白眼翻得更加厉害了,揶揄道:“行了吧,你又不是专业运动员,玩玩还这么当真。”
周小曼愣了一下,没有回应童乐的话。她倒了杯水,在里面滴了几滴醋,然后漱了漱口。胃里还是难受,她索性去卫生间吐了个痛快。完了以后,她又倒了杯温水,加了小半勺蜂蜜搅了搅,慢慢喝了下去。
要是教练知道她现在喝蜂蜜水,一定会很想揍她吧。可是不喝可乐已经非常痛苦了。她曾经试图自杀过,心理状态非常脆弱,她不能将自己逼得太厉害。
家里有客人,周小曼不好直接躲回房间去。她强忍着不适,又切了盘哈密瓜,送进会客室给三位老人吃。
曾教授似乎非常愿意在两位老友面前高谈阔论。她今天去老年大学上课的时候,听一个退休中学老师说了他们单位最近生的事情。有个女生中考体检的时候被查出来怀孕了,那个女生都不晓得孩子父亲是谁。后来追问调查,现好几个男生都跟她有关系。
“现在的社会是怎么了。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哪里有这种事情。男女生都是不讲话的。不良信息太多了。你们看电视上面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小孩子看了怎么会不有样学样。哪里能让小孩子知道这些东西。他们要是不晓得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那个女生也是,最爱出风头。成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穿衣服也不注意,怎么会不出事呢。”
曾教授表达了一下对生女儿的家长的同情。还是生儿子养孙子好,起码男孩子不吃亏。
姜教授夫妻就听她喋喋不休,谁也不搭腔。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生的也是女儿,非常值得被曾教授同情。学术水平够呛,排资论辈去校领导家里静坐拿到教授职称的人,总要其他方面找一找成就感的。
周小曼放下了果盘,沉默着退出了会客室。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有种感觉,上辈子,她也经历过这样的夜晚。那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感,让她面色惨白,坐在客厅时,简直要晕过去一般。
童乐盯着电视屏幕,神情严肃:“你回房间去吧。这种惨烈的剧情,不适合女孩子看。”
周小曼看到电视里,那个转校生小诚跳楼的场景,吓得尖叫了一声,逃一般躲回了房间。
大人们听到声响,出来看怎么回事。曾教授在得到孙子的解释之后,笑得愈得意了:“还是男孩好啊,皮是皮了点儿,起码胆子大啊。”
童乐非常不高兴,皱着眉头,不愿意再搭理自己的奶奶。
周小曼躲回房间,甚至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她颤抖着抱着自己的胳膊,上下牙齿直打哆嗦。明明是盛夏的夜晚,连屋外连树叶子都不动一下的闷热,她却从心底翻滚起深深的恐惧。她觉得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了,却始终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她喘着粗气,试图安抚自己,别怕,没关系,别怕。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位少女。那女孩跟她长着同样的脸,也瘫坐在门背后,一口接着一口喝可乐。
周小曼忍无可忍,她拿起一瓶可乐,拧开了盖子。
黎教授怕她嫌出去拿零食麻烦,把零食柜搬进了她的房间。
这一瓶可乐下去,她今天的节食跟运动大约都白费了。可是周小曼却获得了安慰,她靠着这种感冒药水般的液体,慢慢又平静了下来。
周小曼克制着自己,只喝了五口,就又将瓶盖拧了上去。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索性一边压腿,一边背英语单词了。
这天晚上,周小曼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小诚惨白绝望的脸,始终挥之不去。后来那张脸,渐渐跟自己的脸,重叠到了一起。
上楼时,川川家的门是关着的,她不好过久停留,判断不出里面是否有争吵。
晚饭后的散步,因为姜黎情绪不高,取消了。周小曼忍不住焦灼起来,她借着丢垃圾的机会,下了一趟楼。
川川家又开始了拍桌子踢板凳,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旁边男男女女吃瓜看热闹,拉架说笑。两个年轻的姑娘,还有扒着绿色防盗门缝隙看《薰衣草》,沉浸在美好的偶像剧氛围里不可自拔。日历似乎没有翻页,这一切都跟前一天晚上没差别。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
周小曼下意识地寻找川川的身影。她没看到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少年。也许他躲在房间里,暂时逃避着这份难堪。
一直到丢完垃圾,她才无意间看见废弃的凉亭里,似乎有人的身影。
周小曼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认出了川川。不知道是不是路灯惨淡的缘故,他的脸分外惨白。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因为晚风的方向,送到了周小曼的鼻端。她轻声道:“你受伤了。”
川川胳膊上的口子还在渗血,那是他爸拿酒瓶子砸他妈时,他拿身体挡了一下的结果。他妈趁机拿砧板敲了他爸的脑袋,一点儿亏也没吃。
少年嫌这个研究所的小孩多事,冷淡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周小曼沉默着,摸了摸口袋,确定下楼时带着的零花钱还在。她本来是准备趁机买瓶可乐的。家里可乐这回都搬到周家村去了。
她看了眼川川,低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她去药店买了药棉跟碘伏还有纱布胶带回来,轻声道:“其实你应该去医院。我借钱给你吧。”
川川活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她。
周小曼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忍一下吧,我给你处理一下口子。我也没给别人处理过,效果不保证。”
川川奇怪地看着这个以前几乎没有交集的女孩。他知道她,机械厂子弟中学里唯一一个研究所职工的孩子。每天抬头挺胸目不斜视,连走路的姿势都露着一股“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的味儿。
他本来想拒绝的,可看到对方眼中那种说不出的萧索意味,到嘴边的话却神差鬼使地变成了:“你等一下,我们换个地方。不然被人看见,对你不好。”
川川带着周小曼来到了厂区的小公园。比起小区,这里的路灯更暗淡,人迹罕至。
他们坐在小亭子的台阶上,周小曼帮川川处理了胳膊上的伤口。她没有谦虚,给川川用碘伏跟药棉消毒口子时,对方疼得差点儿没一把将她推开。然而纵使笨拙,周小曼还是完成了止血包扎工作。
她将剩下的药棉跟碘伏塞给川川:“要是后面不出血了,接下来两天,你自己消毒就好,连纱布都不用盖了。”
川川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周小曼,冷笑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带你到这里来,你就过来了。”
难怪这姑娘在学校的名声不怎么好。
周小曼茫然了片刻。这里她认识。上辈子川川也带她来过这里。
那时她上高中,大年三十晚上,从周家村跑了出来。周文忠夫妻带着周霏霏还有姜教授夫妻,去国外旅游过年了。她没有钥匙,不得家门而入。天地茫茫,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漫天的烟火,那么璀璨那么美,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然而热闹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属于她的,只有彻骨的寒意跟无处为家的恓惶。
川川当时蹲在小区的绿化带边上,脸上有伤。他喝着啤酒,将夹着火腿肠的面包施舍给了她。他带着她到了这个废弃的小公园,将剩下的啤酒倒在台阶上,一语不。
更早以前,他在她被小混混打劫的时候,帮过她一回:“行了,这我邻居,兔子不吃窝边草。”
大约是她的迷茫打动了川川,后者不再咄咄逼人,而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就这么爱管闲事?”
周小曼笑了一下,答非所问:“我傍晚回家时,看到你出小区了。”
川川抬头看星空,闷声道:“给我爸买酒去了。”
周小曼点点头:“嗯,他们好像又吵架了。”
川川烦躁地想抓头,结果扯动了胳膊上的口子,疼得他“嘶”了一声。
周小曼无声地笑了,好心地劝他:“你别动了,不然又要渗血了。”
川川愤恨道:“早晚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周小曼点点头:“早晚有一天,我也会离开。”
川川嗤笑起来:“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就是无病呻吟。爸妈逼你们多弹一个小时的钢琴,就好像天塌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