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大,但声音累加起来,像清晨的树林,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嘉祥帝在殿外就一副不耐烦的神色,王公公怕他气坏身子,尖着嗓门大喊,“皇上驾到。”
泰和殿瞬间安静下来。
“见过皇上...”
不等嘉祥帝坐上龙椅,队列又响起低低的叽叽咕咕声,嘉祥帝烦躁地抓狂,抓起桌上奏折就扔了出去,“闭嘴!”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
不过立即又有悉悉索索整理衣服玉佩的声音传来。
嘉祥帝脸色更为阴沉。
霍权后知后觉,不高不低的喊了两个字,“肃静。”
瞬间安静,安静得针落可闻。
滔滔不绝的聂凿噎得人想找针线缝住他的嘴,可惜字如金的聂凿更让人感到惊悚害怕。
见众人安静,嘉祥帝气色稍微好看了些,“朕召诸位进宫是为章州官银再次被劫之事,据章州衙门急报,官银在运送途中被劫,损失了不少兵力,章州总兵黄汤身负重伤,希望朝廷派兵支援...”
泰和殿只有嘉祥帝低沉的声音,百官俱静默不言,偷偷偏头看向兵部方向。
那儿只有罗忠孤零零的背影。
众人如梦初醒,白松被罚在家反省思过,庞宇刚从牢里放出去,皇上对其生厌,近日不想看到他,整个兵部,只有罗忠这个刚上任没多久连实权都没有的罗忠。
不免露出同情之色。
安宁侯出列,“盗匪猖獗,竟敢伤害朝廷命官,微臣愿去章州彻查此事。”
霍权眉心微动,看了眼安宁侯又低下头去。
又有人出列,是个声音浑厚的老者,“安宁侯教子不严,真想为朝廷出力,不若协助兵部抓住那几名逃犯,也能为令子将功赎罪!”
这个声音很陌生,霍权没有听到过,他微微抬眉,左前方位置。
内阁大臣。
德高望重的人,不是他惹得起的,他收回视线,继续做个旁观者。
“叶阁老此话略有偏颇,安宁侯智勇双全,曾为大昭击退禄楚国,保得边境百姓平安,战功赫赫,怎么能困在兵部几个逃犯身上。”
这道声音阴柔,对霍权来说仍感到陌生。
可能他父亲作为刑部侍郎,在六部官职还算不错,但在勋贵众多的朝堂就有些低微了。
“陆老将军若认为大材小用,那三日过去,怎么还没逃犯和劫狱之人的动静啊?几个逃犯都抓不住,章州贼子更为嚣张,安宁侯抓得住吗?”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说话用不着含沙射影,瞧不起谁,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得知为安宁侯说话的是陆老将军,霍权想到曾任过章州总兵的陆砚山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将军府的人。
霍权眼里,武安侯最有威望的坏人,京城找不到比他官更高心更坏的人,他面临的那些不平事,只能咬牙忍着,因为说出去别人不相信不会说,还会给父亲带来麻烦,武安侯只手遮天,谁都拿他没办法,可听两个年纪过百的人交锋后,他突然有种感觉。
山外有山,武安侯未必如他想象中的厉害。
否则怎么就被聂凿拉下马了?
第40章 040 大权落定
有的事越想越叫人胆寒, 霍权偷偷瞄了眼身形挺拔老当益壮的几名大官,看谁都像坏人。
陆老将军和叶阁老争执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顾及两人高龄,年轻的官员不敢贸贸然搭话,偌大的泰和殿, 只有两人吹胡子瞪眼的怒骂声, 骂着骂着,还把后宫那些事翻出来说,嘉祥帝后宫的人和事霍权甚少关注,偶尔听得些事也是从张硕口里。
他记得德妃和贤妃因为宫女吵起来, 然后搜查到德妃和武安侯有关,万万想不到, 德妃是陆家人, 叶阁老怀疑陆家和武安侯有关!
眼观鼻鼻观心的霍权不得不抬起头来。
叶阁老唾沫横飞, “武安侯以权谋私, 前些年敛财无度, 府里处处精致奢华,可他出事后,小儿子无影无踪不说, 就抄家抄出来的那点东西, 哪儿像侯府该有家底,要说没人提前通风报信, 谁信呢!”
霍权浑身抖了个激灵, 是聂凿率人抄的侯府, 过半金银珠宝都被聂凿私吞了!
他盯着脸上横肉颤动不止的叶阁老,心里直打鼓, 但听陆老将军反驳,“就知道有人会拿他在老夫麾下任职说事,自他出事后,老夫闭门不出谁都不见,何来通风报信之说,至于德妃,武安侯是我学生,与德妃何干,你这老鳖孙想害我陆家于不义是不是!”
老鳖孙都骂出来了,可见陆老将军气得多狠。
“怀疑我给侯府通风报信,怎么不说说贤妃,名满京城,竟是个善妒之人,没少做些陷害人的勾当吧。”
德妃和贤妃的事情早已揭过,两人旧事重提,嘉祥帝少不得回想起自己临幸过的小宫女,那天兴致好多喝两杯乱了心智,事后有心弥补,哪晓得人没了,无论怎样,宫女都是因他而丧命的,此时看两人互相诋毁泼脏水的样子,嘉祥帝怒气丛生,拍桌愤然道,“够了!”
要不是为了制衡这些人,德妃和贤妃他都看不上。
嘉祥帝暴怒,两人不敢继续吵。
“聂爱卿!”嘉祥帝竖眉道,“章州之事你怎么看?”
除了聂凿,嘉祥帝谁都不信!
霍权出列,在两道咄咄逼人的视线中,颤声道,“阁老和老将军想为皇上分忧的心情微臣甚是理解,官银被劫好几次,不查个水落石出有损我大昭颜面...”霍权没有为官的精力,但这些日子不是白忙活的,他提了提了嗓子,清朗道,“只是两人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皇上若委派他们其中某人恐会伤了两人和气...”
话说到这,刚还僵持不下的两人眉毛一挑,看向霍权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霍权低头,故作不知继续说道,“皇上若信得过微臣,微臣愿意前往章州查清楚此事。”
与其交给别人查到自己头上,不如先发制人主动出击,而且他敢拍着胸脯说这次官银被劫和他无关,他只有刚正无私的查出这次的背后主谋就行,不仅这样,还能把聂凿以前的事儿掩饰过去。
洗刷掉身上最奸佞的恶事,其他事就容易多了。
嘉祥帝脸色有所好转,正欲答应,下边叶阁老和陆老将军跳了起来,叶阁老吹胡子瞪眼道,“章州案事关朝廷脸面,交给你这种人去查不是让百姓笑咱大昭没人了吗?”
陆老将军连连附和,“你在南境为只手遮天,胡作非为,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中,如今又想祸害章州百姓?”说着,陆老将军踏步上前,表情狰狞地把手挥向霍权,霍权惊恐,掉头就跑,“你...你想干什么?”
陆老将军竟想杀他?
“你罔顾人伦,弑杀亲祖,我现在替天行道。”
陆老将军早想会会这位灭绝人性的御史了,要不是受武安侯牵连,他避嫌在家,哪会让聂凿高升,看他故作凛然的提出去章州,陆老将军心头那口气又涌了上来,疾步追向霍权,竟是真动了杀心。
叶阁老乐得看热闹。
“大胆!”御书桌后,王忠怒目而视,“皇上面前岂敢乱来!”
陆老将军怔住,浑浊但威严肃杀的眼转向高台,大吼道,“皇上,聂凿作恶多端,朝廷纵容这种人无异引狼入室,请皇上三思啊。”
霍权跑到泰和殿门口,抚着胸口回望着屈膝跪地的倔强背影,心里害怕又感动,害怕陆老将军真把自己杀了,感动则是看陆老将军白发苍苍仍坚持正义为朝廷铲除聂凿这个祸害,文武百官若都能像陆老将军这般正直,怎会有武安侯和聂凿这种奸臣的栖息之地。
“陆老将军起来说话吧。”嘉祥帝脸色紧绷,语气平淡的请陆老将军起身。
陆老将军是三朝元老,劳苦功高,嘉祥帝怎敢怠慢他,眼角扫过身后,王忠躬身上前,扶起陆老将军道,“老将军心系天下百姓,皇上自是看在眼底,但凡事得有证据,老将军说聂御史在南境作恶,可朝廷并没收到相关弹劾的奏折,老将军信不过吏部,总归要相信秦小将军吧。”
南境由秦家戍守,秦松柏在南境极有威望,哪怕战死沙场都不曾留下半句怨怼,秦松柏死后,其长子临危受命率兵与南黑国交战,没有受丧父之痛的影响,越挫越勇,以少胜多把南黑国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些年南黑国是有冒犯,却再没跨足过南境边界欺负南境百姓。
新皇即位,有意请秦小将军回京,但秦小将军拒绝了,说父亲死于敌国之手,唯愿忠心守护好南境,保护南境孩童不经历丧失亲人之痛。
这样爱护百姓的人,若聂凿真在南境鱼肉百姓,秦小将军不会坐视不理的。
聂御史祖父是死于意外罢了。
作为皇上的贴身太监,王忠甚少表态支持哪位朝中大臣,这次竟开口为聂凿辩解,陆老将军不由得多看他两眼,王忠安之若素,扶他站好,笑盈盈朝门口的霍权道,“老将军心直口快,聂御史莫和他计较,赶紧回来吧。”
众人这才把目光投向门口。
犹记得上次朝会聂凿骂得朝中好几位大臣当场晕厥触发旧疾,他们以为聂凿天不怕地不怕呢,却不想被陆老将军吓得拔腿逃命。
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怪。
难道坠崖后,聂凿懂得惜命了?
看他提着官袍四平八稳地走来,众人心里犯起嘀咕,面对陆老将军的挑刺,聂凿竟成了哑巴,不应该啊。
众人心思各异间,霍权到了近前,目光幽幽地盯着恼羞成怒的陆老将军,脸色趋于平静。
叶阁老作为文臣,不敢像对陆老将军叫嚣那样对霍权,他拱手看向嘉祥帝,“武安侯恶行被揭露都是聂御史的功劳,这方面来看,他确有几分才智,但章州之事非同小可,聂御史没有经验,恐怕不足以胜任,老臣提议由吏部兵部刑部和大理寺联手彻查此事。”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退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继续和陆老将军闹下去,差事真就落到御史台去了。
后果不堪设想。
哪怕和陆家分杯羹,也不能让霍权去章州。
嘉祥帝重新翻开章州奏折,没有立即表态,被叶阁老点名的几部官员纷纷站出来,附和叶阁老提议。
半晌,其他官员出列附和。
礼部和工部甚少参与调查案件,他们没有经验,万不敢揽活,故而差事落到别人身上他们喜闻乐见,没道理不支持。
片刻功夫,过半数的官员都表示支持叶阁老。
韩风是最后站出来的,他的声音和众多支持声格格不入,他说,“微臣以为聂御史足智多谋,经验丰富,章州案交给他再合适不过。”
张硕等人也在,闻言,提着裤子跪下,声音尤为激动,“韩御史所言极是。”
别以为他们不懂形势,聂御史是在和这帮人抢权呢,同为御史,没理由不帮聂御史。况且这几日他们反复想过来,再不作为,保不齐哪天某位德高望重的大人提议取消御史台,他们孤掌难鸣就被夺去官职了,虽然做个御史很憋屈,但有生于无啊。
于是,泰和殿明显分成了两拨人。
御史和其他人。
陆老将军明白叶阁老联手挤兑霍权的打算后,心平气和了许多,质问韩风,“聂御史回京不久,政绩平平,且御史台底下没有官差士兵,要他四品御史去查章州案,如何能服众。”
韩风面不改色,正视陆老将军道,“聂御史虽为四品,但品行端正,敢于和武安侯这个君侯对峙,不畏强权,难能可贵,陆老将军怎么能说他政绩平平,为朝廷除掉武安侯这个隐患后,他秉持正义,弹劾礼部侍郎始乱终弃告诉天下百姓读书人并非都如吏部侍郎狼心狗肺之辈,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连赵驸马那等作奸犯科之人也是因聂御史弹劾才为朝廷重视...就这三件事而言,那件不算政绩斐然,难道非要上阵杀敌才算政绩吗?”
韩风最后的反问铿锵有力,张硕等人插不上话,唯有不停地点头以示支持。
看不出来,平日冷冷清清的韩御史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叫人大开眼界啊。
猛地被人当众夸成这样,霍权脸热,认真想想,聂凿这个人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起码他揭发武安侯为自己报了仇,他缓缓道,“韩御史言重了,身为御史,本该秉公据实,我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儿罢了。”
“聂御史谦虚了,在场的大人们经验比你丰富大有人在,但政绩不如你的比比皆是...”
这话明显讽刺官员不作为,闻言,好些人脸上不痛快,尤其暗暗与聂凿比过年龄后,毫不怀疑韩风讽刺的就是他们。
‘哼...’
响起几道不屑的冷哼。
叶阁老不至于和韩风过不去,反驳韩风,“韩御史此话差矣,据老夫所知,坊间对聂御史做的几件事有不同说法,聂御史回京当日,与武安侯府几位少爷发生口角,聂御史怀恨在心,携私报复,弹劾吏部侍郎也是因在朝会被礼部侍郎参了一本,而赵驸马...”叶阁老顿了顿,看向韩风的眼神别有深意,“旁人不清楚为什么,韩御史会不知道?”
他派人查过,韩风私下攒钱就为买御史台官印用,但因数额小,没入聂凿的眼,后来不知道和聂凿达成什么共识,聂凿把官印借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