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瞳仁骤然收缩,微震的视线转向身前。
只见距离院门最近的廊椅上,苍白脆弱的女子拎着裙摆急急迎了上来,一双眼角微垂的漂亮大眼睛里蕴着委屈,却是情难自禁地弯成了小小月牙,闪烁着期待的光。
她以为,他带了青城山的人回来。
谢无妄齿间发冷,胸口仿佛坠了千钧寒石,坠得血液也冻结成冰。
这是她身上最后一束光。
那个时候他不以为然,他知道她很好哄,只要他不碰别的女人,她总会乖乖地收起爪牙,重新依偎到他的身边。
毕竟他知道她的底线。
他深谙谈判之道,太早亮出底线的人,总会一败涂地。
就像她。易于掌控的她。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失去她。
此刻,他已来不及阻止。
他眼睁睁看着她望向他的身后,看见了那个女子,然后那两簇漂亮的小火苗在她的眼睛里熄灭、破碎。
一寸一寸,心死成灰。
一切在他的眼前放慢,他敏锐地觉知了她的每一缕情绪变化,那些痛像是交错的线刃,丝丝缕缕切割到了他的身上。
他已经知道,这次黯然出走,会要了她的命。
“阿青……”
早已干涸的胸腔陡然涌起一口血。
他下意识上前搀她,却被她狠狠挥开。
她很虚弱,脸上浮起了破碎的笑容,凄美得动魄惊心。
他沉沉喘着,眼前阵阵发黑。
神魂,离体太久了。
“阿青,别走。”
忽明忽暗的视野中,她的身影如游魂一般,飘进东厢。
他曾让她为那个女子安排住处。
她循着记忆,一件一件地做着令她自己伤痛欲绝的事情。
她笑着问他:“不如住正屋如何?”
这是她的家。
这是她的家……
她要把她的家,让给别人。她,不要这个家了。她不要他了。
一片赤色模糊了视野,他的耳畔像是有凶兽在哧哧喘气。
她的身影就像就一个小小水印,缓缓氤氲开。
他怎么会放她走?他不该放她走。
这一走,她再没有回来啊……
此刻若是留不下她,越往后,妄境的境况只会越来越坏。
不能让她走。
他会告诉她,这个院子永远是她的家,永远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眸中浮起暗焰,如陷泥沼的身躯一步一步,极沉、极缓,踏向那间有她的,温暖的屋。
她在饮茶,一杯接一杯。
茶水从口中进去,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摁下周身烧灼割裂的剧痛,缓步走到她的身边,抬起完好的左手,落上她瘦削的肩。
“阿青,”他吐出破碎气音,“看清楚,这是妄境,你在做什么?”
“喝茶啊。”她冲着笑,美丽的小脸就像一只失去灵魂的木偶。
脆弱绝美的面容在他模糊的视野中轻轻晃动,她仍旧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他闭了闭眼:“别难过,别乱想,醒来,我再不会伤你。”
“我什么也没想。”她冲他露出笑容,“真没。”
她依旧在说着曾经说过的话。
他定定看着她。
她没有魂魄。无论是记忆中的此刻,还是眼下。
他的气息一点一滴消失。
这样下去,毫无意义。
他记得,记忆中今日,她这副失了魂的样子令他烦躁,于是他强行将她的心神唤了回来,然后把一支支冷箭扎进了她的心窝,最终,让她像只失了巢、淋了雨的小动物,蜷缩着身体离去。
而眼下……他只有一个选择。
灭杀她这具虚假的身躯,强行吞噬器灵,将她的神魂带回去!
他需要积蓄一些力量。
谢无妄的眸色渐渐转冷,长眸微阖,神魂封闭感知,陷入沉眠。
“阿青,最后伤你一次。”
一番拆东墙补西墙的斗智斗勇之后,宁青青识府中的蘑菇、器灵和心魔,达到了一种非常微妙诡异的平衡状态。
蘑菇顶上长出了两只芽,一黑一白,三者都是非常纯粹的敌对关系以及……父子关系。
忧郁的宁青青入乡随俗,既然没能拆散它们这个家,也就只能无奈地加入了这个家。
蘑菇:“虽然我是你们两个的父亲,但是恕我直言,你们这样的低等生物是没有资格做蘑菇的,到了外面,别说是我儿子。”
器灵:“……”
心魔:“……”这玩意咋这么上道呢?
安抚好两个不孝子之后,宁青青耷拉着眼角,接过身体控制权,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
如今,谁也没有能力主导或是停止这个妄境,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热。
还未睁眼,她便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热浪,好像置身于熔岩之中。
熟悉的气息无孔不入,她感觉到疼痛,一时之间,竟无法分清是身痛还是心痛。
这一次回到这具躯体中,感受又与上回大不相同。
她清楚地记得,在紫竹林时胸腔中那颗疼痛的心脏是完好的,到了谢无妄与寄怀舟决战圣山巅的时候,心间已经出现了道道难以修复的裂痕,再到今日,这具身躯中的心脏已经化成了灰。
它在一片死灰之中停止了挣扎。
它还跳动着,但它已经死掉了。
宁青青心神微震,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床榻旁边的玉梨木台。
一只玉盆,盆中趴着一只死掉的蘑菇。
她轻轻吸气,瞳仁颤动,五脏紧缩。
这……这是什么惊悚场景?!
她是一只非常单纯的蘑菇,若是换成人类的话,差不多就是个十来岁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这样一个单纯的小菇菇,一睁眼,便看到距离自己极近的地方躺着一具同类的尸体……
凶!案!现!场!
宁青青骇得不浅,刚想大喘气,就发现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缓缓转动视线,望向自己身上。
只见……谢无妄压着她。
她略微回忆了一下心魔和器灵的话,便知道此刻身处哪一个情境——谢无妄带了个女人回来,令她心灰意冷,发生了一系列不愉快的龃龉。今日,二人说好了,最后做一次夫妻,然后便解契和离,他放她走。
这是……和离前的最后一夜。
这段感情,终于走到了尽头。
俊美的脸庞压低了些,温存地吻了吻她的鼻尖,然后亲吻她的脸颊。
冷香气息侵蚀着她,声音模糊暧昧。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反悔。”
他没穿衣裳,她也没穿。
她听到自己的胸腔中传出‘怦怦’的乱跳声,他的信息素极其诱惑,他似乎伤得不轻,右半边躯体整个是凹陷的,原本结实漂亮的右边肩膀的手臂已经无法撑住身躯,所以沉沉地压着她。
她身上也有伤,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体像是流干了血,精致的薄唇毫无血色,高挺的鼻尖触着她的鼻尖,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眸中郁积着深沉暗涌,像会吞噬神魂的深渊。
她盯着他,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偏头,熟稔地突破了她的牙关,将所有的话语吞入腹中。
她感受着此刻这具身体的心情。
麻木涩然,连带着身躯也紧绷蜷缩。
半晌,他稍微撑起身体,离她远了些,眯着眼觑她脸色,片刻之后,忽地轻笑出声。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声音低沉缱绻:“安心,夫君干净得很。”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愣神之时,身体已喃喃地自行开口:“谢无妄,都要和离了,说句假话来哄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