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曾听他叫她‘夫人’,宁青青不禁怔了一怔。
他懒洋洋地侧眸:“一日未和离,你一日还得唤我夫君。”
不等她开口,他轻笑着转了回去,一点一点将砚中的金墨磨得浓酽香润。
他眉梢微挑:“知你不愿,不勉强。”
她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宽阔的肩,直挺的背。
“我来写吧。”她轻声道,“你都没见过我的字。”
三百年了,他对她的了解只局限于床榻,其他的,当真是少得可怜。
事已至此,她倒也没什么怨气,微酸的涟漪一晃而过,再无踪影。
人啊,只有对着自己人,才会委屈,才会撒娇。面对外人的时候总是格外宽容的。
她与他都要和离了,再去计较过往云烟,那就是真矫情。
谢无妄缓缓搁下了手中的笔砚。
他转过身,清冷沉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见过。”他道。
她微微歪了脑袋,露出沉吟的神色:“……嗯?”
“你的字,我见过。”谢无妄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见过不少。”
宁青青睁大了眼睛:“?”
她绞尽蘑菇汁地思索一番之后,非常笃定自己绝对没有在谢无妄面前写过字,毕竟……
他轻轻笑了笑。
半晌,他用最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我以为阿青会藏一辈子……一辈子不叫我看见那狗刨一般的字。”
宁青青:“!”
他挑眉,精致唇角扯出一个极坏的弧度:“阿青当真体贴,生怕我对着和离书垂泪,于是亲自动笔,让我知难而退。”
宁青青:“……”
第87章 解契离籍
愤怒的宁蘑菇夺过了谢无妄手中的笔。
他勾着坏笑,懒散倚着窗榻,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像个风华绝代的矜贵公子。
好像对即将和离的事情浑然不在意。
宁青青的呼吸却是微微一滞。她是一只很敏锐的蘑菇,手指握住笔杆,立刻便发现玉梨木笔上全无温度。
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指尖曾从他的手背上方掠过,距离极近,像是拂过了一块冷玉。
永远炙热滚烫的极火道体,竟是冰凉的。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
笑得风轻云淡,脸色也白如霜雪,连唇色都淡了,淡得隐隐有些透明。
她抿住唇,低下了头。
“在何处见到我的字?”她拖着毫无起伏的语调,慢悠悠地问他。
谢无妄退了半步,站在她的侧后方。
“给煌云宗的战帖、骂遍旁人祖宗十八代的匿名信、代师姐给师兄写情书害得师姐被嫌弃……”
他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将她从前那些糗事一一道来。
宁青青握笔的手腕抖一下、再抖一下。
要了菇命了。
“你……怎么知道?”声音有一点点不成调。
“你的事,我都知道。”谢无妄语气平静,“因为你的容貌,我让人查你,事无巨细地查。”
宁青青微微睁大了眼睛,偏头看他。
他垂着长睫,看不清眸色:“对你上了心,亲自去青城山看你,一见钟情。”
她狠狠一怔,视野模糊了少许。
他蹙了下长眉,精致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表情:“你问我,当初娶你,是不是因为你生得像西阴神女。这么说也不算是错,倘若你不是这样的容貌,我便不会查你,继而上了心,动了情……也害你难过。”
宁青青不知该说些什么。
“写吧,阿青。想骂我什么,都往上面写。”他扬了扬下颌。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提起笔来,快速地写。
谢无妄宁青青
今日和离,无怨无恨,好聚好散。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罢,轻轻把笔搁到了一旁,垂眸等待墨干。
听他那么一说,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字迹,的确看出了几分狗刨的味道。
宁青青:“……”
她把和离书默默读了一遍。
很温柔,丝毫也不伤人。
从前她便不恨谢无妄,如今同样也不恨。她是一只恩怨分明的蘑菇,旁人的好,她都会牢牢记得,并不会因为受了伤痛便将那些好的一笔勾销。
但同样的,伤害便是伤害,也不会因为他对她好,便能消弥无踪。
她与他和离,不是惩罚,不是恨,而是由衷地祝愿彼此安好。
她相信,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好的夫君,和将来的妻子在一起,必会美满幸福。
这一封和离书,是她给他的温柔和善意。
虽然字迹难看了些。
只不知为什么,谢无妄俯身看过和离书之后,气息明显地凝滞了一瞬,胸膛微阖,像是心口挨了一拳似的。
宁蘑菇忘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在她躺在桂花树下,被蚯蚓吓了个半死的那一日,谢无妄曾冷着脸回到庭院,对她说过一句话——
“你若忘却前尘,倒也不失为一个契机,你我也算是无怨无恨,好聚好……”
那个时候,他自负至极,以为离不开、放不下的人是她。
那一日,她被蚯蚓吓坏,惊恐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让他生生把最后一句话硬拗成了“好生来过”。
到了今日,他和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想要用余生来好好珍惜。
偏偏世事难料,忘却了前尘的她愿意接受他,与他好生来过。寻回了记忆的她,却是要与他好聚好散。
多么讽刺,多么活该。
视线往下稍移,看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一直笑,笑出了声。
欢喜。
余生无她,又何来的欢喜?
眸底微热,心却是透着风地凉。
宁青青担忧地看向他。这样笑的谢无妄,让她感到陌生。怕倒是不怕,只是听着他的笑声,她也渐渐难受起来。
“你别难过。”她笨拙地安慰他。
谢无妄收起了笑容。
他抬起手,探向她的脸颊。
宁青青心底轻轻一叹,没有躲。
但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他缓缓蜷起手指,收回袖中。
“不难过。修好院子,便与你解除元契。”他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身姿脚步倒是与往日一样潇洒不羁。
她跟着他走出屋子,坐在正屋外断裂的廊椅尽头,看他修葺东面庭院。
板鸭崽没喷过火。
整个东厢连着长廊,是谢无妄毁掉的。
他知道她在意那里住过别人,不想让她带着遗憾与他和离。
他待她,是用了心。
她佯装不知,双脚一晃一晃,拖着调子:“谢无妄——你很闲吗?这得修多久啊?”
上次修大木台,他可是足足做了一夜。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木材,有条不紊地开始搭建轮廓。
“做一面书墙,不费事。”
宁青青眨了眨眼:“不要厢房了么?”
“不实用。”
她看着那些漂亮的木材一条一条齐整地铺开,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个女子,后来怎样了?”
谢无妄手上的动作丝毫也未受影响:“犯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