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青青怔怔转头望向毛英俊。
只见他那双纯黑的眼睛不断地向后翻动,隐约能看出些挣扎之意。
“他真是个大好人。”宁青青感叹道,“要是我,才不会帮那些欺负人的家伙!”
谢无妄看着她,似笑非笑:“倘若阿青路遇凶兽袭击伤人,可会出手相助?”
宁青青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会呀!”
“那么,阿青看到陌生孩儿饿到号啕大哭,可会赠予吃食?”
“当然会啦!”宽大的白袍中,扬起一张雪白的小脸。
因为带着内伤,她的脸颊毫无血色,白得近乎透明,容色添了几分憔悴,更显娇美动人。
谢无妄的眸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些,唇角勾起一丝温凉的微笑:“阿青又怎知,你救下的伤者、老幼,会不会正是那些欺负过毛英俊的人?”
宁青青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嗯……”
他稍微靠近了一些:“也许他们不认得毛英俊,但他们可能欺过张英俊、杨英俊。如此,便不救了?”
她思忖片刻,忧郁地垂下眼角:“要救。毕竟救人的时候,我也不可能先问清楚他有没有做过坏事,再衡量一遍他该不该救呀。”
谢无妄颔首道:“所以阿青出手,是对事而不是对人。钦定律法正是如此,当你执起法笔之时,视野之中,人无善恶黑白,不计余德、不管积怨,将天下万民一律视为刍狗,如此,才能定出中正之法。”
宁青青知道,谢无妄又在教她。
本来该是一个很令蘑菇头疼的道理,不过与毛英俊的事情放在一处看,倒是简单了许多。
谢无妄脸上浮起懒散的笑意。
他道:“我吃了毛英俊三只烤兔子,听他讲了一夜他自己的故事,凌晨时,我顿悟法理晋阶道君,灭杀追兵,从此天下无敌。”
宁青青:“……”
她后知后觉回过了神。
那个时候,谢无妄必定身陷最大的危机和困境,身后有追兵,他却停下来听毛英俊聊了一整夜,很显然,当时他已经走到了真正的穷途绝境,过了这一夜,便是与敌人一决生死之时。
人凰族少主以杀戳证道,踏着仇敌的血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末路,却遇上了“以德报怨”的毛英俊。
在此之前,谢无妄的心中必定只装盛着复仇的火。
但在那一夜之后,他拨开了仇恨的迷雾,超脱杀戮,看清了自己的道。
法度。
冷冰冰的法理,正如天地视万物为刍狗的“不仁”。
谢无妄以杀戮证道,以“不仁”之道超脱了仇恨,成就一代圣君,稳固天下太平。
“从此,毛英俊便跟随于我。一步一步走来,终成一殿之主。”谢无妄语气平淡。
宁青青感慨地望向毛英俊,再不觉得他容颜丑陋。
她的心中有些难过。
毛英俊明明是一个好人,他只是被魔毒给侵害了。
谢无妄笑了笑,漫不经心地从广袖中扬出一只手。
“阿青,”谢无妄淡声道,“收灵力,转身。”
宁青青的眉头烦恼地拧成了一个小揪揪。
她慢吞吞地开始转身,拖着调子:“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原本她只是不解,不明白毛英俊非死不可的理由,但是听了他的过往之后,她不禁有些同情毛英俊。
谢无妄的声音好听,尤其是一本正经地教她些什么的时候,清冷的语气特别有魅力:“律,不追溯过往,也不赦特例。”
宁青青:“……”有点没听懂。
不对,是全部没听懂。
她的蘑菇脑袋需要理上一理。
她不习惯一心二用,认真思忖时,动作便停了下来,微微偏着头,盯住谢无妄的侧脸陷入了沉思。
于是谢无妄也没有着急动手,而是静静垂手等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一点明亮的光芒:“不追溯过往我好像明白了,是不是这样——比如忽然有一天,你定了一条新的律法,律法规定不可以吃香酥小银鱼,违者就要掉脑袋。”
谢无妄:“……”
他鼓励地看着她。
宁青青继续琢磨:“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此谁都不吃香酥小银鱼便是了。但是,若是律法可以追溯过往,那么昨日、前日、去年、前年吃过香酥小银鱼的人都得掉脑袋,这样肯定不行啊,谁的性命安全都没了保障,天下人肯定是要造反的。”
“而且,”她点着头,“在昨日之前,吃香酥小银鱼明明就不违背律法,若是今日却要追究昨日吃鱼的罪过,那这道律,便成了自己打自己,全无权威可言。所以,律法必定不能追溯过往之罪!”
“阿青聪慧。”谢无妄颔首。
既然教了她如何制定律法,顺便就将修改与执行时的原则也一并教给她。
“至于不赦特例……”宁青青摸着下巴,“像毛英俊这样的情况,便算是特例。”
毛英俊不是坏人。这么多年跟在谢无妄身边,征战天下,降妖除魔,能够成为一殿之主,身上的功勋必定数也数不清。
更重要的是,他触犯律法,只是因为被魔毒控制,并非本心。
如果能够驱除了魔毒,毛英俊便还是正常的毛英俊、好人毛英俊、英勇战将毛英俊。为何留不得?
谢无妄见她实在是想不明白,眉心越拧越紧,两道漂亮的烟云眉都快要打起结来,不禁挑了下眉梢,抬手不轻不重地摁住她的额头。
宁青青:“!”
受伤之后,身上那些因为莲雾影响而丝丝乱蹿的热流倒是已经消失无踪了,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受些影响,肌肤相触,心脏立刻悬了起来,浮在半空欲跳不跳。
“不热。”谢无妄不动声色地碾平了她的眉心,收手,“没有感染魔毒。”
“哦……”
“阿青你想,”他看着她,“倘若因为毛英俊无心杀人而被赦免,那么在他之后,走火入魔杀人该不该死?被夺舍杀人该不该死?误食幻药而杀人该不该死?‘无心’的缘由只会越来越多,这一例特赦,便会成为大堤之上的第一道口子,成为有能力者的护身之符。”
“由此催生出的循私舞弊、暗中交易将数不胜数,假以时日,以权谋私辈放纵狂欢,弱势者被肆意践踏且无处伸冤。揭开道律光鲜表皮,底下将藏满一片乌烟瘴气。”
“所以不是毛英俊该死,而是铁律如山,分毫不可撼动。”
他的语气很平静,把道理也讲得很简单,方便她能不动脑子就听懂。
听着他不紧不慢、沉稳清冷的声音,她的心脏却是忽上忽下,狠狠惊骇了一番。
这些是她不曾想到的。
“明白了。”她点了点头,“有了开口,人心便容易浮动,想方设法替自己亲人脱罪的人会越来越多,钻律法空子的手段将层出不穷。与其出了乱象再行惩治,倒不如铁腕无情,从源头杜绝一切。”
谢无妄望向藤球中的毛英俊。
“倘若他能清醒,必会自绝于世。”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无妄的声音有些飘忽,丝毫也不显郑重,“毛英俊一生坦荡干净,容不下污垢。”
四目相对。
宁青青清晰地看见,毛英俊眸中的黑色魔毒褪去少许,眼角渐渐变得湿润,上唇微微掀起,喉咙里面发出了“嗬嗬”的低吼声。
像是央求谢无妄动手杀死他。
谢无妄从广袖中扬出了手。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哪怕眼前之人与他相交千年。
“阿青。”他示意她收掉菌丝,他来灭杀毛英俊。
“既然他非死不可,那就让我试试吧。”宁蘑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99章 她的把握
既然毛英俊非死不可,宁青青倒是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谢无妄收手:“请。”
宁青青定了定神,抬眸凝视着藤茧中的毛英俊。
毛英俊那双纯黑的眼睛正在疯狂颤动,自身的意识从黑暗深渊中苏醒,努力与魔毒争夺身躯的控制权。
眸底有暗芒疯狂闪动。
他对谢无妄有敬、有畏、也有愧。
宁青青不忍细想,老好人毛英俊当初是如何被谢无妄折服,死心塌地跟随他。她也不忍深想,在这些年间,毛英俊是如何鞍前马后为谢无妄效力,伴着他一步一步登上至尊之位。
该是何等深厚的袍泽之情。
谢无妄当真没有任何触动吗?显然不可能。
只不过他这个人啊,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宁蘑菇幽幽叹了一口气。她和谢无妄成婚三百多年,从前,却根本没有走进他的世界。
她摇摇头,不再多思。
菌丝试探着,扎向毛英俊指尖的魔纹。
“滋嘤——”
菌丝的尖端刺入魔纹那一霎,宁青青脑海中传来尖锐锯痛,鼻腔发寒,险些站立不稳。
谢无妄的大手及时捉住了她的双肩。
他并没有劝她停下,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她渡了些滚烫的极火灵力。
那股热流并不冒犯,只像是暖融的炉火一般,不显山不露水地替她驱除寒意。
宁青青此刻倒是丝毫也顾不上冷热,就在菌丝与魔纹接触的瞬间,她的心中已滚过了惊雷一般的念头——
孢子!
又是孢子!
虽然她隐约觉得邪恶孢子影响妖兽的情形与魔蛊控制人心似乎有些异曲同工,但是哪怕她是一只天马行空的蘑菇,也没有想过这二者之间会任何关联。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可以从土壤中汲取灵力,可以从魔尸身上吸收灵力,可以把邪恶孢子的力量化为己物,说不定……也可以试试吃掉魔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