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坐在那儿仰头看着孔明灯,忽然伸手道:“司狱大人,再给我看一看那黄纸。”
黄纸是铅字印的,而在这两行标语之上,还印着一个六片原型花瓣的标记:“这不是白莲教的标识吧?”
司狱凑过去看:“准确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叫焚香教的教派的标识。”
俞星城:“之前应天府有白莲教作乱的时候,我没见过任何人身上有过这个标识。这不是个大教派吧。”
知事道:“确实不算是个大教派。好像是浙江乌程的一支,宣传洋人会带“末劫”来临,自言能剪纸为兵,焚香请神。”
俞星城点头:“我倒觉得这事儿是白莲教往自己身上揽了。开膛手杀洋人一案,根本不是他们这群农户、流匪能办的事儿,他们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威望,好吸引教众。”
司狱急了:“您怎么就这么能断定,白莲教仇视洋人,以前他们可真的杀过洋人!”
俞星城:“以前?白莲教盛行这么多年,杀过几个洋人?真是杀了,按以前,岂不是早就四处吹嘘,说什么鸟枪大炮打不过他们的咒语巫术。更何况,明明开膛手已经横行了快两个月了,白莲教却从来没露过头。到今天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掩盖不住消息了,白莲教才冒出来往自己身上揽。”
更何况,她知道一些白莲教的事情,如果是应天府作乱的那帮人,这会儿皇帝又是让北厂来削弱南厂,又是要年后算账,他们最应该夹紧尾巴做人。
而这个焚香教,怕是另外的不懂事的小教派,急忙忙出来,跟某些极端组织似的,四处宣布负责。
真正白莲教背后的人,才是要骂娘了吧。
俞星城笑:“等我与裘大人共拟公文一封,将这两张传单夹入公文,送至京城,怕是内阁反倒要高兴了。连一统靖江山这话都说出来了,朝廷还有什么理由不派兵扫除镇压他们?更何况,我现在大概对凶手……有点数了。”
苏州知事道:“俞司使知道凶手是谁了?!”
俞星城把手中罗列的表格,递给他俩看:“那倒不至于。你瞧瞧这些被杀的洋人的国籍,能瞧出来什么端倪么?”
司狱点着细数:“奥、匈一共四人。英共十七人,包括仆从。然后是普鲁士人、西班牙人、沙俄人……还有这个法国女人。不过杀了这个法国女人的男子,我已经审过了,他承认自己是贪图美色想要□□此女并嫁祸给开膛凶手,所以应该不算。”
俞星城抚了一下裙摆:“也就是说,开膛手没杀过法国人。就这么说吧,开膛手杀的都是在大明颇有影响力的洋人,那怎么可能没有强大的法兰西的商人官员呢。或许两位大人有所不知,二三十年来,欧洲已经有过六次反法同盟。而这些被杀的洋人所出身的国家,全都是曾经参与过反法同盟的。”
司狱没明白:“什么意思?”
俞星城抬头看着夜空中飘远的孔明灯:“这凶手绝不是为了泄愤而杀洋人,我猜这一切都另有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俞星城:……我确实不太相信一个钻我被窝,只为了在我肚子上打呼噜的小蛇,脑子里会想些不正经的事儿……
第74章 阴谋
司狱问:“这是什么意思?”
俞星城却把整理死者信息的宣纸叠了起来, 道:“此事我还只是有了个想法而已,多说多错,万一我猜不对了, 反倒会惹来诟病。先看看裘大人有没有从应天府得到什么消息吧。知事大人,请您立刻去万国会馆请温骁温大人, 连带着您手下的仙官一同, 先抓捕外头聚众闹事的白莲教。”
俞星城也明白, 她的猜想不适合在这两个州府官员面前说出口。
知事毕竟是怕事的:“外头街市上人来人往,如何大肆抓捕,会不会让百姓恐慌踩踏。”
俞星城笑了笑:“那就把这件事, 做的跟元宵灯会、天女散花一样漂亮就是了。他们白莲教吹嘘自己有神功仙法, 咱们的仙官,就不能把抓捕做的像天仙下凡一样花里胡哨吗?再让手底下仙官别吼,别急, 别一副看见人都要砍死的样子。”
知事一下理解了俞星城的意思:“啊,明白了!一定做的和气不伤人, 大气有进退!那我这就去派人找温大人。”
俞星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她请人去了一趟万国会馆,把她公事房内的万国舆图拿来。那是铅印的复刻版, 朝廷每年要进行一次万国舆图的修正,因为会有各种国家势力不断改变, 足以见如今大明对世界格局的关注。
她手头这份,真是今年正月末从京城加急送来的最新舆图。
夜逐渐深了, 许多吏员虽未能归家, 都和衣在偏房睡了,停着三十多具尸体的公堂前,除了一圈白灯笼, 一切都静悄悄的。苏州有太多灯火与工厂,她幼时在池州能看清的银河星海已经瞧不清了,只有那些孔明灯远远漂浮着。
她低头安静思考着,炽寰在她围脖里打着呼噜,她几乎要抓到什么思绪的时候,忽然看到天边一片人影飞来,极快的靠近,为首的正是裘百湖。裘百湖黑着一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入夜后一直在赶路,鬓发沾满夜露,他身后是十几个黑衣仙官,还有两个并不眼熟的人。而其中两仙官身后,背负着两具裹着黑布的尸体。
俞星城立刻站了起来:“应天府也死人了?!”
裘百湖:“……是。而且也是在中午时分发生的。”
裘百湖身边的许多仙官都跟俞星城很熟了,立刻就要请她来看尸体。俞星城对回廊下打瞌睡的吏员挥手,让他们支起床板来,两个背负尸体的仙官把那两具尸体放在床板上,准备解开了外头包裹的黑布。
俞星城:“应天府竟然会让你把尸体带过来?我以为这案子,南直隶布政使司或者南京刑部里要插手。”
裘百湖:“其实他们是要管的。我承诺说将这两具尸体带过来先对照,等到我们这边把情况统计的差不多,将这些尸体一同运往南京刑部。而且从京师刑部也派了人前来……督办此事。”
俞星城其实并不太关心北京刑部排了谁来,却没料到裘百湖身子一让,抬手向身后两个没穿官服的人一行礼。
那是一男一女,看打扮,男子地位更高,但年纪也很轻。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个子不高,白皙贵公子模样,鬓角齐整美人尖,只是三角眼薄嘴唇,显得很不好相与,甚至隐隐有几分刻薄。
他穿着深紫色曳撒,脚蹬黒靴,纻绉纱烟墩帽,串珠都是紫色水晶,一身富贵紫色也有些眼熟。
果不其然,这年轻男子一抬手:“再下温嘉序。京师刑部督捕郎中。这是我的侍女。”他指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但那侍女也穿着一身女仙官的曳撒,显然也是个能帮他办事的随从。
温嘉序笑起来:“你便是那位年纪轻轻便在万国会馆做督官的俞司使啊。”
俞星城心里一顿,揖手行礼:“原来是温郎中。既然是京师派人前来,吾众人也算是心安了。目前在徽州、应天府、扬州、苏州四地遇袭的死者全都在这里。”
温嘉序正要开口,苏州知事与温骁,带着几十个被五花大绑的白褂子红腰带的白莲教众,正进公堂前来。知事道:“司狱大人,赶紧腾腾牢里吧,我们算是抓了个差不离!”
温骁看到俞星城,眼睛一弯,正要与她说话,就看到了俞星城对面的温嘉序。
温嘉序并不吃惊,拱手亲切欢喜道:“阿兄!”
温骁却只微微一皱眉,就恢复了漠然,躬身作揖道:“见过督捕郎中。”
显然这不是他们二人最近的第一次见面。难道之前过年的时候,温骁大醉一场,跟这个温嘉序有关?
知事是个不懂事的,还以为温骁和温嘉序是常年不见的亲兄弟兄弟,再加上开膛手一案已经越闹越大,在这个小小空场的官儿,哪个都不是他比得了了,他再侧耳听也不合适,连忙找理由退场:“我与司狱大人先将这些白莲教徒押入牢中,好好审问一番。”
温骁面对温嘉序,神色如常,像是见到了不太熟的同事一般。俞星城以为他会想要离场,却没想到温骁似乎打算站在这儿陪她,道:“等你在这里忙完,我与你一同回万国会馆赶上值。”
俞星城对他点了点头。只是看着温骁此刻沉稳的模样,心里却无法不回想起他那天醉后的哽咽……和那些沉重的话语。她承认自己有点护短,没跟温嘉序有什么来往,就先看他不爽了。
她转脸道:“先来看看应天府的这二位死者吧。我猜,他们不是法国人吧。”
裘百湖一愣:“是英人。而且这二人,身份重大,若不是我强行说要把所有死者尸体凑在一处对照,应天府是不会让我带来的。英使馆在大明共有六座,属应天府的英使馆最大,也是英国公使所在地。这其中一人,就是英国使馆经参部参赞。算是一位使馆高官了。而另一人则是公使大人的副官之一。”
俞星城震惊:“敢杀公使大人的副官——这开膛手,是已经明晃晃的要把刀,比在公使大人的脖子上了。”
如果英国驻大明公使真的被害,那此事就闹得太大了,很可能引发进一步的贸易纠纷与战争。
俞星城戴上手套,用手触摸着此人身上的伤口,干净利落,刀口深浅都和其他几具尸体差不多,而且这两位英人,都穿着衬衫马甲,腰腹上的布料叠了很多层,却被一刀斩开。也更加证明,杀这二人的,就是她曾经交过手的开膛手。
戌三连忙手持一盏仙灯过来,以便让他看的更清楚。
俞星城摸到那位副馆胸前口袋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掏出来看,是一只怀表。
只是表盘却在死者面朝下跌倒使被摔碎停转,俞星城对着灯仔细看表:“这碎裂时的时间……十二点五十一分……吧。剧院门口的两个奥地利人死亡的时间是……?”
俞星城看了看自己列出的表格。
苏州已经有钟楼,再加上《费加罗的成亲》是十三时开演,两位奥地利人在开演之前两刻钟开始登台开幕剪彩,时间应该也在十二点半之后。
俞星城叹口气:“这两个人最起码是在一两刻钟的时间间隔内,于相隔四百多里地的应天府和苏州府遇害的。”
裘百湖:“……这真是太神出鬼没了。”
温嘉序看着一群人围绕着俞星城,帮她打灯,看她检查尸体,忍不住有些惊讶。
没想到这少女,隐隐是他们之中的中心。
俞星城摘下皮手套:“说起这个,我可能要告诉裘大人和温郎中一个,跟我们设想不太一样的猜测。”
她走到被她摊开在桌面上的万国舆图前,死者出身国家的地点,全都被标注出来,欧洲那片小小的地区,一片朱笔。她又把自己列表的宣纸摊开在旁边。
俞星城深吸一口气,直说道:“我认为,此事应当是由法国计划。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大明与英国开战,让大明灭倭之战无法顺利。”
裘百湖会以为她说什么白莲教之类的,却没想到她做了个这样的猜测?
温嘉序皱起眉头来:“什么?俞司使,就算是公使死了,英国也未必会与大明立刻开战啊?”
俞星城:“或许会的。其实一切的事因都与大明攻打倭国有关。没人会在乎倭国的存亡,但他们在乎的是,从此开始,大明的海岸防线,便无懈可击了。”
俞星城手指在地图上划一划:“从北到南来看,倭国北部的虾夷能庇护大明东北的瓦尔喀部;整个倭国岛的主岛是朝鲜半岛外的又一层防护,能包住整个山东至京津。这一长串的琉球王国群岛,成了闽浙一代在海上的哨站,能够提前发现所有妄图进入东海的船只。而台湾府、淡马锡都几乎臣服于大明。如若大明真正掌控倭国,就建立了整个大明沿海的一道完整防线——”
她指尖在从东北关外与沙俄接壤之地开始,向南划了一个大弧形,停在了南海的淡马锡。
“再想打海战?不可能了。如果大明海上防线建成,再有一个国家想要打二十年前大英与大明之间的鸦片海战?先看看能不能进入大明的领海吧!”
她说的这个设想,简直是大明在往海一侧的全面扩张,无一人不咽了口口水。
显然,当时积极主战的小燕王,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
俞星城:“英法二国,皆是天下大国,领地遍布南洋北海,但这二国之间的角力,一是在本土打仗,二就是在远东各国。想要在远东称霸,就要看谁先拿下大明。如果说大英想靠把持港口,通过贸易与鸦片入侵大明,那法国一直以来也有无数让人无法忽视的动作。”
她抬起头来:“我可能记忆不对了,温郎中和裘大人都是知道朝野大事的,我说一说,若是错了,您诸位给我指错。首先在源神宫掌管倭国前,法国曾有大量航船从北美西海岸出发,袭击倭国,最后被倭国妖群击退。这是法国的第一次失败。”
裘百湖点头:“此事是真。当时被击退,也与法国部分船只在跨海时遭遇意外,战力不足有关。法国将此事搁浅几十年,但……法人应该是一直有占领倭国的企图的。”
俞星城:“而三十余年前,大明南部的南越一代,西山朝建立不久后,法国人扶持阮朝击败西山朝,被法国当成傀儡的阮朝上台不久后,立刻遣使入大明,请大明为其改国号为南越。而大明会意后,派汽船与军队入南越,与阮朝一同联手,击退法军。这就是第二次失败了。”
温嘉序似乎从未把事情联想的这么深,呆愣半晌点头道:“说来确实……法国似乎有目的的在占领大明附近各国。”
俞星城:“而关键要说的就是吕松。吕松就像是一个岬角,插在南海诸岛之间,是真正离广州最近的地方。”
温骁凑进去看,俞星城点了点吕松最靠近大明的岛屿:“之前钟曾筠说,大明有了一套拉拢周边各小国的办法。我觉得在吕松这里可以初见端倪。吕松为西班牙人所占,已有两百余年,在英法人口中都叫它菲律宾,只因西班牙皇帝的姓氏是菲利普。但他们却常常自称吕松,至今依然与大明有贸易往来,且吕松最多的就是——”
温骁接口道:“华侨。”
俞星城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对,南洋中华商贸会在淡马锡之战后开始在南海诸国扩张,在吕松就有四十多处分会。大量大明百姓迁居至吕松,当地许多人说汉话,每年多次来往与广州,西班牙人在当地的影响,甚至无法超过中华商贸会。法国如果想要夺得吕松,既要跟西班牙人开战,又要扫清当地扎根的大明百姓,难上加难。”
温骁半晌道:“……如今来看,法国步步失策,想要在远东获得地位,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俞星城:“还有一个冒险的办法。就是撺掇大明和英国开战。因为英国其实也是眼睁睁看着大明控制整个远东,心焦的想要开战,来阻碍大明的脚步。如果这时候英法联手,一同对大明开战,在大量兵力外派去倭国开战时,大明绝对招架不来这两国。但现在问题是……法国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虽不是英法开战时期,但拿破仑在法国的起起落落,随时牵动着大不列颠的神经,仿佛随时准备着再次组建反法同盟。
英法正好处在几乎不可能联手的敌视时期。
而另一边,英国拥有印度、暹罗两大东方殖民地,这两国都可以当做英国的战船基地,方便集结势力对大明发生冲突。而法国却不是,法国的殖民地多在北美南美与非洲,想要对大明开战,只能从北美西海岸跨越大洋前来。
两方就算同时派兵,也会在杭行路线上,有最起码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的时间差。
俞星城轻轻说着这些脑内的想法,点着万国舆图上的位置。
裘百湖明白了:“……如果大明和英国先开战,大明估计会从倭国那里抽调鲸鹏与战船,去南海对付英国。而这时,法国只要像他们几十年前那样,再次跨越大洋袭击倭国,这时的倭国既没有源神宫和赤蛟,也没有多少大明的军队。法国夺下倭国,就会成为可能。大明的海上防线,就会被法国彻底破坏。”
俞星城点头:“倭国这样臣服过多年的国家,都能多次骚扰大明,引发了如此多事端。如果倭国成为了法国的附属,甚至朝鲜海峡、琉球王国这里停靠满了法国的船只,大明将是打不完的仗了!”
温嘉序半晌道:“……你的意思是说,此事若真酝酿成我大明与大英的战争,大明那场二十年前的淡马锡之战,算是白打了么?若真被法国攻下了倭国,那就是虎狼蹲踞门外?!法国在背后闹事,只为了给进入远东,留一道大门!”
简单来说,就是大明的海上防线即将建成之时,英法两国蠢蠢欲动,法国利用开膛手一案为开端挑拨关系,想让大明和大英先打起海战,法国才能有办法偷袭内部空虚的倭国,占领法国一直梦寐以求的远东殖民地。
而一旦法国阴谋得逞,大明不但丧失海上防线,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最强霸主国之一的法国,在门前的日本群岛上日日操练,摆兵布阵了。
一个凶手,真的能决定一场战争?一国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