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寰瞪大眼睛,装傻:“我啥也没干啊,不是看风景吗?”
下头许多船员都回舱休息了,只有偶尔几个人从甲板上巡逻过去,站在高处的更是只有俞星城和他,俞星城推了他脑门一下:“别挤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没有灵力,又想欺负人。”
他被俞星城的手按住脑门,人还在往前凑,连眼眶都因为使劲儿的动作变大了,嘴里还在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都是你欺负我。”
俞星城看他往前凑的样,有点想笑,松开了手,炽寰往前一个趔趄,摔进她怀里。
她下巴被他额头砸中,疼的嘶了一声:“就是不肯让我安生啊,你这个闹腾家伙。”
炽寰捂着额头站直,他现在少年模样,也就比俞星城高一寸,道:“你最近太安静了啊。话都少了好多,也不让我跟你一同下船出门。”
俞星城揉了揉下巴,半晌道:“确实,最近有些心烦意乱,回来的时候也太晚了,倒头就睡了。”
炽寰还是挤着她,俩人像是雪夜枝头两只靠着取暖的小鸟,俞星城能感觉到肩膀上来自他的温度,笑了笑,放松几分,就听到炽寰道:“说说嘛说说嘛。”
俞星城被他挤的,反倒觉得像是蜷进了小小的空间里,有那么点安全感的意味,道:“都是些没来由的胡思乱想。比如说,我想杨椿楼和铃眉她们了,不知道她们被派到沙俄边境,都在做些什么。我又在想血兽病和古神的渊源——过一会儿又想到眼前,你敢信吗,在这个国家,为早逝的皇后祈祷七日的信徒,与屠杀整座岛、对异教徒残忍凌虐的信徒,很有可能都是同一批人……”
炽寰似乎有些小激动,很欢欣俞星城跟他漫无边际的聊这些小事儿,清了清嗓子,道:“哎,杨三木和铃眉,我也有点想他们了。杨三木那儿老有各种甜药丸,有些材料还真的难得,我没少去偷、咳、去试毒。不过等修运河的人来了,你们不就可以返航了吗?很快就能见到了。”
俞星城觉得他这装作成熟,替她开解的模样还挺有意思的,忍不住含笑转过来看她。
炽寰瞟了她一眼,背挺的更直了:“至于古神,这事儿我也好奇,活了这么久,我也不是没少跟着圣主来到其他的神域,与众神相会,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古神复苏。等这事儿解决了,我们俩就回埃及,找那个豹子头女神仔细调查一番。”
俞星城抿住笑意,点头:“哦哦,那就靠你了。”
炽寰一挺胸:“必须的。你恢复了灵力,到时候就要好好感谢我。不过你刚刚琢磨的最后一件事,我觉得这也很正常啊。”
俞星城:“你说这些教徒的善变和两面性吗?”
炽寰笑:“不,你们人类不都是这样的吗?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既特别心软善良,又特别冷酷排挤;既会相互敌视,又有时候总会抱团。有些特别疯狂极端的好和坏,总是同时存在在你们身上。也不只是他们这些教徒这样吧,中原也总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啊。只是你不理解的是他们的善良和恶意所针对的方向罢了。”
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让俞星城大开眼界了。
俞星城一瞬间,脑子里浮现出许许多多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儿,倒真是如炽寰所说。
他看俞星城半天没反应,又有点心虚了,毕竟他自认混日子混了几千年,却平时脑子转的不如俞星城快,这会儿就像是在她面前吹嘘一样。
炽寰:“呃……其实我也只是随便一说,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
俞星城抬手搭在他肩膀上:“没,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很对。人们是多面共存的,世界上的诸多选择也是如此。就像是拜伦,他自以为是拯救希腊人,却没有想过希腊独立后,怕是会沦落成地中海的印度,成了加工厂、原料,内政被欧洲大国操纵,甚至被英法俄几方当成角力的战场,谁又能来评判这事的好坏呢。”
炽寰:“嗯……”俞星城说的后半段,他没怎么听懂。
但她还是转过脸来笑了笑,手搭在他肩膀上人靠了过来:“哎别想这么多了。吹会儿风,你陪我站会儿。这船舱住了太久,我都快住吐了。”
炽寰侧头看了她一眼,俞星城正抬眼看月亮,她眼底亮晶晶的,鬓角有细碎的绒毛。
炽寰又往她身边挤了挤,小声咕哝:“……这一趟旅行可真是危险不断,但我还挺喜欢的……”
他以为俞星城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却听到俞星城倚着他:“嗯,我也挺喜欢的。”
俞星城虽然过了个清闲的望月之夜,但第二天回来却没听到好消息,清晨只看到了狼狈回来小燕王等人。俞星城提着裙子急急忙忙的走下扶梯,到甲板上,连小燕王身上都跟泼了血似的。
他苦笑:“不是我身上的血,也不是血兽的。你也看得出来我没被感染变异。只是行动很不顺利,我们分头行动,抓住了两批共济会的人,但他们想用血兽来攻击我们,却被血兽反伤,啃得骨头都碎了,更别说留下活口能问到消息了。幸好我们还拿到了一些资料。”
俞星城松口气:“这也不算坏消息啊。”
小燕王摇了摇头:“不,问题是,雪莱给我们标注的八处地点里,我们好几处都扑空了。他们走得很匆忙,显然是发现不对劲提前跑了。今夜的行动本来是为了防止他们在第七日祈祷的袭击,但现在他们逃跑后,隐藏起来,第七日的袭击可能无法避免了……我认为他们想要来次疯狂的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之前节奏太紧凑了,马上又要来紧张剧情,所以我今天写了一章日常感一点的谈情说爱(误)。
第140章 神性
对全国都拥有掌控力的帝国, 却往往对皇宫脚下的城市管控力不足。
哪怕是在紫禁城墙根,也有“三千太监三千贼”,看着是九大城门守备严苛, 实则全是贵胄子弟闲职当差,往往敌袭到了家门口还在吃酒, 笑骂报信提醒的人是“裤裆里头拉胡琴——扯蛋”。
古老帝国都差不多尿性, 到了伊斯坦布尔也一样。
小燕王这两三日内几乎天天进宫, 想要让哈丽孜多做些什么。
比如禁止信徒和百姓游街悼念,亦或是调遣军队深入平民区,管控排查。
但哈丽孜不是绕开了话题, 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小燕王回来之后, 在议事间里叼着烟团团乱转,气到最后破口大骂:“她明明是个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这会儿要装死!我的建议哪一点有错了!”
他一拳打在桌面上, 桌子上的烟枪茶杯乱震,裘百湖淡定的拿走茶杯, 俞星城道:“哈丽孜毕竟比我们更了解血兽病, 我觉得她也是在犹豫。就比如说禁止信徒集会祈祷,如果是哈丽孜出面, 人们早就知道她与热法皇后关系不睦,哪怕她平日再有民心, 也会有人在此刻迁怒,说她可能害死了热法——”
小燕王:“那就让皇帝出面!”
俞星城:“皇帝本来就是个没太大影响力的隐形人, 说了也未必有用。更何况, 让信徒不可出门,总要有个由头,除非皇宫公布关于血兽病的事儿, 否则没人会听信的。血兽病来源神秘,潜伏期长,又颇有宗教意味,如果哈丽孜对外公布详情,这个迫害血兽病疑似者的浪潮,还可能会演化成迫害希腊人、迫害高加索人种、迫害基督教徒,怕是未来十几年都无法平息。他们可不是咱们东方人,在这里,宗教相关的一件事引发的迫害,可能会持续很多年。”
小燕王坐在桌子上,他靴子踩在旁边凳子上,冷笑:“我总不觉得她会有你这样的好心。你之前提及的希俄斯岛屠杀,不也是她当政期间的事吗?”
俞星城摇头苦笑:“我哪儿来的好心。只是我不认为她是狂信徒。在这个国家,战争永远跟宗教联系,她想要发起镇压就不得不利用宗教,但伊.斯.兰教可不是对她而言可不是如臂使指,后来的事都不止她能阻止的事了。”
肖潼也坐在屋子里,她正在和谭庐查看一些名单,抬头道:“这点,我赞同俞少卿。其实,礼部也偷偷搞到了血兽袭击当晚死亡的宾客名单。其中皇权派、实干派与地方高官,死伤者在三成上下,但前去参加宴会的宗教领袖,共三十七人,死亡者……二十九人。比例远高于其他身份的宾客。我认为,这就是哈丽孜当时动手的目标。”
小燕王脸在灰烟后头,瓮声瓮气道:“你是说她想要去宗教化?”
俞星城:“至少现在奥斯曼帝国下,到处都是起义浪潮,她绝对不可能让民族、人种、地域或者宗教之类的仇恨再蔓延。哪怕就只是因为血兽病,让仇恨希腊的浪潮掀起了,希腊就永远无法回归奥斯曼帝国了。而且,欧洲各国强大的一大原因,跟他们宗教改革都有关,或许哈丽孜也觉得,是时候推动本国宗教的世俗化改革了……”
小燕王抬手:“行,我理解,她并不想让血兽病的消息传播开。哪怕不是因为之后的迫害,而是害怕帝国内部过于恐慌,反正我理解了。那为什么不能派军队来?军队驻扎,至少能反应更快,尽早抓.住这些人或者是血兽。”
这个问题在议事间中虽然被继续探讨,但到最后,哈丽孜还是坚持不派遣任何军队或者圣训者,进入伊斯坦布尔城中。
终于,第七日夜晚到来了。
热法皇后的守夜祈祷仪式终于到达了最高峰,许多商铺、住房早已熄灯灭火,建筑物成了分割街道的黑色石头,只有那些在街道上缓缓前行,低声歌唱的人流,就像是光溪一样流淌向远郊的墓园。
近百架大大小小的飞艇在城市上空巡逻,俞星城乘坐的鲸鹏也在其中,四周飞艇明亮的气囊,把她的脸照的像是在上元节看灯的少女。他们的飞艇不远处是御剑的裘百湖等人,他们停留在不会影响鲸鹏的距离外,衣衫随风猎猎舞动,似都在低头注视着城市。
俞星城回头能看到,小燕王独一人在鲸鹏上甲板二层站着,目光看向远方。
俞星城很早以前确实挺讨厌他,总觉得他油滑、假笑、功利心重,但如今总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外表与身份下的内心……
他现在似乎也仿佛在深深自责。
谁都知道,地面上只有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些遥遥俯视着的人们都明白,就算是雪莱给了那张地图,他们也没有排查出所有的共济会相关的人,巨大的危险依旧存在在这座城市里。
肖潼叹气道:“我们简直就像是在目睹一场迟早会来的屠杀……”
俞星城站在甲板上,夜风疾冷,吹动了她头上的簪花与垂在肩上的发辫,炽寰好动,化作小蛇在鲸鹏周围游走飞动,时不时有意掠过俞星城脸边,用蛇尾蹭一下她脸颊。
但俞星城始终看着远处。
月亮成了窄窄一道线,弯在天空中,光芒黯淡,鲸鹏缓缓向人潮的终点——墓园驶去。
俞星城他们的鲸鹏低低掠过一处大桥。
这座大桥用了大量的钢铁与色漆涂料,庞大惊人的铁架涂上了与奥斯曼帝国军旗同样的鲜红色,再加上能够靠蒸汽机拉动锁链开合的机关,与和桥身并列的沙轨轨道,这座大桥一直是海峡上最让奥斯曼人得意的蒸汽工业作品。
鲸鹏飞过这座大桥高大的红色钢铁框架,俞星城低头朝下看去,她眯起眼睛,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个人影正走在桥架的最顶部的钢铁横梁上。
是个男子。
不知道是鲸鹏离的太近,亦或是俞星城凝神这一眼看得太惊心动魄。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法袍的男人,绣金的白色披肩短衣,别着十字架——亦或是逆十字架,装束如同年轻的教皇。
他似乎也在仰着头看飞艇从桥上掠过,海风与飞艇的气流,飞扬起他的白袍。
他五官深邃,双眼湛蓝,脚下是鲜红色钢架与桥面上来往的人流。
修长的手拈着一只细长的卷烟,手指上带着繁复的圣戒,他仰头吸了一口烟,似乎看见了俞星城,又似乎只是对着这些巡逻的飞艇,微微一笑。
俞星城心脏仿佛被一攥。
轰的一声,远处响起了爆炸声!俞星城转头朝远处看去,只看到一片灰烟在城市中蔓延起,鲸鹏加速,汽笛鸣响,她低头再次朝桥架上看去。
那白色法袍的男人弹掉手中的卷烟,跪在红色钢铁上,上身笔直,披肩被风吹动,他向着远方,掌心朝上抬起双手,如同圣殿穹顶下最虔诚的忏悔者——
鲸鹏的蒸汽大股冒出,遮蔽了她的视线,当蒸汽散去,他的身影却消失在了桥架之上。
那人是谁?
俞星城来不及多想,飞艇上已经有许多鹏员跑动起来,她来不及找人细说,也连忙提裙登上台阶,去找小燕王。
小燕王握紧栏杆:“是哪里爆炸了?有看到血兽的踪迹了吗?”
他们的鲸鹏和奥斯曼的巡逻飞艇旗帜不同,如今毕竟是在伊斯坦布尔,这些巡逻飞艇没有多做动作,他们就不能太主动出击。但鲸鹏上所有的鹏员都十分关切城内的景象,几个副手在用单筒望远镜朝地面查看,回报称:“爆炸的是似乎一处靠着海峡的小清真寺。街道上除了这些人群手中的蜡烛以外,没有点灯,所以也看不清楚是否有血兽袭击。”
小燕王一把拿过望远镜,快跑下楼梯:“我自己看——”
他拿起望远镜之前,远处又有几场爆炸发生,鲸鹏似乎都在赶向那些发生爆炸的地方,俞星城甚至看到前头几家飞艇正在调整炮管的角度。
爆炸都是在海峡沿岸发生的,而在伊斯坦布尔,最繁华的就是这海峡两侧。
小燕王拿起单筒望远镜,鲸鹏加快速度,小燕王倒吸一口冷气:“没有灯,但是我能看得出来,有什么袭击了人群,果然,果然!”
俞星城也低头看下去,本来整齐列队前行的烛光,就像是被惊吓而乱飞的萤火虫一样,一下子在街道上被冲散,点点烛光或是挤成一团,或是消失了一大.片,有些街道上似乎那掉落的蜡烛点燃了街道周围的杂物,烈烈燃烧起来!
风愈发急了,可就是这样,俞星城也能依稀听到惨叫声与惊呼声。一个个烛光所代表的人似乎在四散奔逃,着火的地点愈发多起来,靠近清真寺的几个街道更是混乱异常。
俞星城急着问道:“他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小燕王脸色难看:“……他们觉得还没等到。哈丽孜和她的指挥官,怕是想要亲眼看到它出现。”
旁边的鹏员着急起来:“它?到底在等什么?”
飞来飞去的炽寰化作人形,一下落在了俞星城身边,也踮脚张望:“到底还来不来啊!”
俞星城没说话。
小燕王也沉默,两个人扶着栏杆,只看着巡航的上百艘飞艇还只是盘旋,大片蒸汽留下的云尾,交错在空中。
一阵风吹来,炽寰发髻上插着的红色风车转的更快乐,他忽然道:“来了!”
鲸鹏之下,海峡边,一只白色长毛的怪物,手攀着钢架,浑身湿透,登上了海岸,它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毛发,浑身的水洒满了街道房屋,浇灭了一大片游街信徒手中的蜡烛——那些信徒呆呆的抬起头来,望着白毛怪物,几乎腿软。
炽寰嗤笑一声:“鳖孙,还敢来再老子这里现眼?!貔貅老狗已经被人带到地面上去了?哼,别让他跟我抢!”
说罢,炽寰手一撑,丫鬟衣裳的裙摆就跟被风吹坏的伞一样,糊了他自己一脸,他似乎在半空中大骂一声,砰的一下化作黑蛟,朝白毛怪物贝希摩斯而去。
而俞星城也终于看到了那些飞艇开始调转枪口,朝地面或白毛怪物发射炮弹进行轰炸。
这年代对于火.药的使用能力不强,炮弹如雨降落,却也没有让白毛怪物多受伤,但街道上却有许多信众与血兽,一同被炮弹砸死或者炸死——!
小燕王手紧紧捏着栏杆,忽然把望远镜塞给了俞星城,大步走回了舱内:“我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