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文迪许捂着被木刺扎伤的腹部,跌坐在神龛内,呆呆的看着这群环绕在麋鹿身边的“修真者”。
他们配合的眼花缭乱,有条不紊,麋鹿仿佛是他们构思商量好如何大卸八块的一头肉牛。
卡文迪许看到了那位东方女官身边无人,所有人都知道要与她保持距离,空气中有刺耳的滋滋啦啦声,他刚要探头看的更仔细,忽然看到两道细窄的雷电从两侧黄金雕像、银质灯架连接向她!而卡文迪许头顶就有一个扛着金十字架的圣母,雷电就像是从远处的俞星城背后劈向他头顶。
他眼前一片空白,双手发麻,被电光震得心脏都捏紧,这时候才意识到,所谓的雷电,竟然是成千上万次放电堆叠在一起……
雷电转瞬消失,卡文迪许看到那东方女官靠近了麋鹿,而麋鹿周围地面上淌满的黑血,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位善用水的仙官凝成血珠,在俞星城靠近麋鹿的一瞬间,千万颗大大小小的血珠猛地从地面升入空中!
电光遇到血珠,仿佛是光遇到了棱镜,疯狂向各个方向反射,将空中千万血珠连成电网,将麋鹿彻头彻尾裹住!
俞星城怒喝一声,那位控制血珠的仙官面露惊讶,显然那些血珠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俞星城身上再度爆发出耀眼金光,似乎将她整个人从内部照亮!
不少仙官震惊的连忙后退——俞星城的灵力显然往上拔了一大截,甚至让人不知道她的天花板在哪儿。
而俞星城之前未显露出这样的水平,更是因为……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何处。
月光、灯火统统被横行穿梭在教堂穹顶下的雷电所压盖,他们几乎已经看不到麋鹿的模样,在视网膜上灼烧出一道道白线的雷电,丝一样辐射的白光,连接着廊柱上的小天使金像、摩西手中的铜制书本与七苦圣母心口的七把剑,照亮了穹顶的天堂画像。
但如上帝之门的光只有短短的一瞬。
所有人的眼睛半晌才适应了昏暗,麋鹿僵直的半跪在穹顶下,周身焦黑,她发出一声哀叹,而脆裂的肋骨从她胸口簌簌落下,她如一颗枯树般抬起双手,想要拦截住已经势不可挡的俞星城他们,但一只手抬起来到一半就像是烧脆的碳条一样,断裂开来,唯有那十字架串珠项链还紧紧缠绕。
炽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麋鹿”的身后,他将滔天杖的末尾,轻轻点向了麋鹿的脑后。
麋鹿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可她不是回头看炽寰,而是抬头看向穹顶,不知是看向月神还是西满的方向,但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抬起头来,炽寰的杖尖搅起飓风,将烧焦的麋鹿,一瞬卷做碎渣灰屑,她像是立着的多米诺一样,轰然塌陷倒下。
两只曾合十祈祷的兽爪,断裂砸向曾经在礼拜日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地板,摔成一地碎片。
只有那十字架项链,掩埋在了她全身的“骨灰”之下。
卡文迪许愣愣的看着麋鹿的灰堆,但俞星城只是呆立了一下,道:“走。”
炽寰从空中缓缓降下来,轻声道:“她……也是想保护别人啊。”
俞星城望着比人高的灰堆:“谁没有想保护的人呢。”
重新昏暗安静的教堂侧殿内,无数老鼠似乎从边角墙缝涌入,无视着满地的尸体,滚滚游走。几只老鼠似乎对着鸟嘴人吱吱歪歪叫唤起来,鸟嘴人道:“说是西满在主殿的楼梯上,应该是在教皇靠近顶楼的小禅房内。”
他们毫不停留,像是从千里奔袭杀来的奇兵,一路都没停留过,跟着鸟嘴人往主殿的方向赶去。
卡文迪许想要从小神龛爬出,跟上俞星城他们,却没想到俞星城他们已经穿过了侧殿中心,往主殿的方向去了,反而是成群的老鼠,竟齐齐围在小神龛下,紧盯着他们……
路过碎裂一地的圣母怜子像时,炽寰毫无搞破坏的自觉,雪莱忍不住哀叹了一声:“那可是……米开朗琪罗的传世之作啊!”
拜伦转头对他道:“你来这儿是拯救文物的吗?”他真是毫无把脑袋挂在腰带上的危机感,这会儿还在扯淡,更是故作懊恼的一拍大腿:“你刚刚就应该亲口问一下耶稣本人,他要是亲口承认受过割礼,你就可以去抢救教堂里供奉的圣包|皮吧。亨利五世他老婆,说那玩意儿闻一闻能安胎呢。”
纵使雪莱这样的好脾气,也被拜伦这一通嘴贱气得脖子都红了,拔出枪来:“要不是大战在前,我就把你也给割了!”
俞星城有些想笑。
从侧殿到主殿之间的黑色大门并没有被锁死,虽然厚重,却有着精妙的设计,几个仙官甚至没有花太大的力气就推开了大门。主殿是由中间的华盖与四个方向的大型长廊组成,本身就是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这里的天顶更为高大,但也黑暗一些,没有灯,只有玻璃天窗外透入的月光。
也比外头的侧殿要洁净的多,几乎没有血迹,更别提尸体了,大理石地面光洁得如同几百年前刚刚修建好时候的模样。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主殿内回荡,交叠的好似有无数街市凡人穿过这里。但俞星城遥遥就看到,中心的华盖下有淡蓝色的光,就像是挂满蓝色灯串的圣诞树。
华盖本身约有十几米高,四根缠枝柱,鎏金制成,其下就是被紧紧封住的圣洞室入口。
也就是说,如果华盖前的这扇通往地下的黄金大门能够被打开,就可以直接到达尤奴的鸟笼所在的洞室。
但现在华盖之下,全是光亮。当俞星城走近,看清了亮光。
她既惊恐又已经在这座城市里惊恐到麻木了。
那些蓝光不是灯串,不是蜡烛。
而是坐满了人。亦或是说,堆满了尸体。
俞星城还记得,之前在火车上见到西满神父时,他背后有两位头戴鸟笼,脚有枷锁的生徒模样的人。而十几米高的华盖下,本该是教皇的宝座,却坐满了这些生徒。每个人都僵硬的保持着统一的坐姿,像是生前被绑在椅子上,直到变硬后才被从椅子上拆下来。每一个生徒都坐在身下人的腿上,像是层层堆叠被整理过的同款扶手椅,摞在华盖之下。一直堆到了几乎能碰到华盖顶部的高度。
他们头部鸟笼彼此相靠。
俞星城之前一直无法理解,亚瑟口中诸多关于西满神父的试验的描述。
但她现在可见一斑了。
因为面前几百位死去的生徒,他们被套在鸟笼中的脑袋,膨胀透明到像是海洋中饱满的水母,湿淋淋挤在鸟笼的栏杆内,甚至从栏杆缝隙中鼓胀出来。
发光的正是他们的头颅。
每一颗都像是淡蓝色的灯泡。
每一个充盈发亮、且膨胀的头颅中,都有一只和头颅差不多大,且还活生生的眼珠。头皮或已经被融化的头骨,就是覆盖在眼珠上薄薄的肉膜。
而那些眼珠还在头颅中微微转动,目不转睛的紧盯着上方的穹顶,与满月的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越来越克了,大家不要害怕,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第169章 神父
“……这些, 是什么东西?”雪莱的声音微微颤抖。
亚瑟嗓子低哑,轻声道:“是无数像我一样的试验品。果然,西满来到教宗国后, 一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试验。那些追随他而来的各大魔道学院的生徒,教会学校的修士, 说不定还有慕名来到教廷大书库的学者们, 显然都成了他的试验品。”
“那这试验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小燕王问道。
亚瑟喉结动了动:“对于西满来说, 或许是成功了吧。他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脑中之眼,至于这些生徒们……我看着他们就像在照镜子,是不是我当时在手术台上也被这样改造……是不是如果那时候不是试验初期, 我是第一个成功的例子, 西满不舍得让我死——我也会脑袋肿的像一个蓝水母一样枯坐着在修道院地下室死去。”
俞星城靠近了华盖,四根雕刻着缠枝的螺旋形高柱,华盖下本应该有九十九支不灭的长明灯。但那些长明灯都早已不再, 华盖下只堆坐着大概九十九具头颅发光的尸体,俞星城甚至无法再去凝视了, 她侧过头去:“这种实验, 到底是为了什么?”
亚瑟与众人从华盖下方的圆形底座绕行,亚瑟:“你想, 他为了协助月神,做了那么多事情, 却没想让自己变成眷族。真要是全身心信仰月神,就该想要获得它的血脉啊。除非他想要成为超越眷族的, 能够和月神平起平坐的东西。”
“就凭这种实验?”俞星城有些不信。
“月神仿佛很难和真正的人世间有交流, 或许说神都无法与人真正的交流共情。月神推行信仰总要依靠血脉诞生的眷族和奴仆,但有了脑中之眼,或许能看到常人的双眼无法看到的事情, 理解凡人无法承受的知识……就像是能够有了月神看世界的方式。他应该希望自己能够和月神交流,说不定是透过脑中之眼,获知真理与世界的真相。”
俞星城呆了一下:“可能连神也不知道世界的真相啊。”
亚瑟:“说不定。但至少,西满在试验了无数次脑中之眼的改造后,很可能也给自己进行了改造。”
俞星城咽了一下口水:“你是说他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可之前见面时可没有,但那时候他仿佛已经能够跟神有些沟通了……”
亚瑟摇头:“我不知道。”他仰起头来,似乎看到有什么穿过了堆叠在一起的生徒们,延伸到华盖顶端去。亚瑟胆大的靠近生徒们,似乎想将其中一人拽动几分。却没想到这些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就像是岌岌可危的香槟塔,他只是用了一点力气,尸体却斜斜倒下去,谁也不敢上前去扶着,轰然倒塌一地。
头部的金属的鸟笼从高台上落下去,摔落碎裂,而那果冻一样的发着光的膨胀大脑,落在地面更是犹如被扎破的装满水的气球,碎裂的眼球,蓝色的黏液,涂满地面。那些脆弱晶莹的眼珠子在头颅破裂后迅速萎缩下去,还有些完好的,竟转过眼来,紧盯着华改下的教宗宝座。
近百具尸体歪斜摔落下高台,露出了教宗的青铜宝座。
这青铜宝座本来由四位教会博士的雕像,象征着忠诚、知识与正直,雕像上的金属雕刻的法袍如在风中飘舞般真实。
但当尸体摔落后,所有人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教皇的宝座上,一根粗壮湿黏的脐带,像是虚无的投影一般,从地底穿过宝座,继续向上延伸到教堂穹顶。但俞星城并不害怕这根脐带,之前在地下的洞室她以目睹过——但问题是这脐带上如今长满了“肉瘤”。
大型肉瘤密布在穿过教堂宝座的脐带上,那些肉瘤是淡蓝紫色半透明的软肉,软肉中能看到如叶脉般细密的深色血管。有些靠近上部的肉瘤不过巴掌大,但靠近宝座的几个“肉瘤”,竟还保留着人的四肢,甚至痛苦的五官面貌,看其中一两个人的姿势,似乎是要用什么弄断这根脐带。
显然是这根脐带吸收了人类。
温骁后退半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应该是有神职者想要剪断这根脐带——却没想到一旦靠近触碰,就被脐带吸收了……”
小燕王听闻,连忙让周围仙官后退,大家紧盯着那些靠上的巴掌大的肉瘤。
显然那些也曾经是人,只是被吸收的只剩下这么大了……
这些冒险想要剪断脐带,拯救尤奴的神职者,似乎比那青铜宝座下原有的教会博士雕像,更能代表正直与忠诚。
脐带在微微跳动着,细密的血管隐隐有些光泽流动,所有人纷纷跳下高台,远离这根脐带。俞星城顺着脐带往上看,它延伸向教堂最为昳丽壮美的穹顶,穹顶周围的文艺复兴时期犹如神界的壁画,竟已经片片剥落……
而青铜宝座之后,则是巨大的荣耀龛,金色的数位天使,手臂相挽,羽翼缠连,看向荣耀龛最中央的彩绘玻璃。
在灯光明亮时,彩绘玻璃正中的圣灵鸽会散发着白光,黄金比拟的数道光线代表着十二门徒,众天使与他们脚下的云彩,会如同迎接上帝时那般,白光映照着他们的脸颊——
但现在,一片晦暗。光芒不再。
鸟嘴人也仰头,他似乎早就不为这城里发生的任何事而惊奇:“教堂结构没有损坏,我们应该还可以从环形梯上达教堂上方。走吧。”
教堂内部,隐藏着一些楼梯,可以进入教堂上方——教皇与一些主教的办公室和住处。鸟嘴人引领着他们走入一处窄门,窄门内有一处白石旋转楼梯,左侧是旋转楼梯中心的抱柱,右侧则雕刻着历代基督徒遭受的各种酷刑,鸟嘴人转头道:“扶着右墙,让你的手触碰着这些石雕。如果不这样做,走过一圈,你会回到原处。”
众人排着队,将手扶在凸起的浮雕上,随着鸟嘴人往旋转楼梯上方走去,但没走几步,裘百湖就停下了脚步。俞星城回过头去,只看到他已然摇摇欲坠,嘴唇微微颤抖,低声道:“……俞大人,我就不上去了。”
俞星城想要走下去扶他,却还是顿了顿,道:“是因为离月神更近了吗?”
裘百湖一边胡乱的点头,一边往下退去,他抓着左臂的手指青筋凸起,俞星城亲眼看到黑色的毛发慢慢蔓延到他脖颈,裘百湖脸色涨的紫红,冷汗如雨:“我、我只能到这儿了。”
他本来想说“俞大人”,却最后只艰难说了一句:“……星城,你们上去吧。我会留在楼梯下方。”
几个仙官抓住了裘百湖:“裘大人,我们在下头陪着你——”
裘百湖嘶声吼道:“不用你们陪!滚开!”
他仓皇的往后退,俞星城牙齿咬紧嘴唇,强挺出冷静的样子:“裘千户,我命令你守住楼梯口。当我们办完事,下来找你汇合。”
裘百湖眼睛通红,深深的看了俞星城一眼,哑着嗓子道:“得令。”
那一眼,仿佛是说以后或许再也无法年关去她那儿蹭酒吃;仿佛是说,等他们办完事或许只会见到一只发狂的血兽。
俞星城不想认这个命,她自我安慰,或许裘百湖离月神更远一些,就不会变化成血兽!她觉得自己要哽咽,强行憋下去,嗓子如火烧一般,只微微点头。
裘百湖几乎是踉跄跌倒似的朝后退去,消失在旋转楼梯上,俞星城听到他慌乱的脚步,似乎想要尽快跑的更远——不让自己在他们的视野里变成血兽。
俞星城转过脸去,面对楼梯,走在最前头,闷头踏步。
众多人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些仙官像是故意跺脚一样,在那声音的掩盖下,俞星城低着头用力的吸了一下鼻子。
是,黯淡之血根本不是解药;众神前来却连影子都没见到;裘百湖却在这个关头可能会变成血兽……
她突然很想坐在地上,不压抑声音,不面对别人,连最后颜面都不要的大哭一场,但理智叫她只是闷头的走,她嗓子疼的都要说不了话,只大踏步向前爬楼梯,抛弃一切希望或绝望的杂念。
走,你要走。不到终点什么都别说。
虽然知道自己在前进,但这楼梯的长度超越了俞星城的想象,眼前只有无尽的楼梯,她走的脚软,唯有不同的浮雕告诉他们路在前进。
众多脚步声在无尽头的旋转楼梯中响作一团,几位仙官抬起灵灯照耀脚下的路,也终于走到了尽头。面前先是一处松木地板的大厅,当然与楼下的教堂相比,已经不算大了,两侧有楼梯通向上下,上层的走廊垫着红色的地毯。两侧有一些镶嵌着十字架的木门,可只有尽头的那间,是教皇的卧室。
尽头房间的大门敞开着,走廊并不宽敞,从进入教堂正殿后就未见到一个活人,哪怕是在这里,只有墙面上遗留着一些或新鲜或陈旧的血污。
大家穿过脏污的罗马城,走过下水道,进入过洞室与教堂正殿,最后的终点却是这样的卧室。
当俞星城进入卧室时,率先看到的半圆形的石质阳台与一张带帷幔的大床,而西满神父正跪在床前,面对着阳台。阳台对面,则是广袤的海面,月光明亮,粼粼映照,而天空靠海平线的边缘,竟然浮现一丝浅色,一缕淡光,仿佛是太阳即将升起的鱼肚色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