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主事愈发腿软了,却看俞星城并不慌张,只蹙眉抬袖,嘱咐了他两句,就快步出门去了。
进宫不远,他们也不是能坐轿子进内宫的身份,就只好身边傍着一群打伞的太监,踩着水往内宫走。进了午门就不可再用一点法术灵力,给俞星城打伞的那个小太监不甚灵光,俞星城膝盖以下的官袍湿透了不说,黑纱官帽里也滴进去几个豆大的水点子。
雷鸣大作,地面被密集的雨水砸的就像是鼓面上被敲击的水洼,俞星城和鲁邕并排,前头的徐尚书走的慢且不稳,他似乎拖着脚步像是上刑场一样。
俞星城看着他矮小的背影,想要揣测却也猜不透。徐尚书这个年纪,手里经过多少工程,有过多少小心,他是一步步实地干上来的,连万国会馆当时的事儿,他也没像鲁邕一样害怕过。
而这会儿他为何脚步蹒跚的满是恐惧与无力?
俞星城一边赶路,一边想:
进宫时必然的事儿,皇帝再怎么离谱,遇见这事儿也理所应当的对工部大发脾气。
但工部在内阁没人这事儿一直很吃亏,皇上想法子出点子的时候,内阁没人会为多说一点话。
这也说到内阁和六部之间的关系了,早在当今崇奉帝之前,六部还和内阁是有几分对立的关系。就像是一边是懂行管事儿的专业领队,一边儿是跟在皇帝旁边出主意的秘书班子。
内阁大多是科举一甲出身,长期在翰林院詹事府等清流机构任职,没有司官履历。部分人进内阁为了提品级挂个尚书衔,但大多不在六部有实权,哪怕是六部尚书,未必能在自己所辖的部内说话多管用。但他们靠着皇帝,拿着圣旨做事,经常能来个空降国策。
而六部的司官堂官,大多都是一路靠着经验与实绩干上来的,实践经验丰富,而且脾气也硬,甚至可以说六部有时候会作为官员集团,成为皇帝的敌人与阻拦,而不是皇帝的下属。
当然,搞个更现代的说法,那就是一边像是程序员,一边儿是产品经理。
内阁天天琢磨揣测,今儿要顺应皇上的意思整这个,明日要为社稷分忧整那个。
六部真正的做实事的堂官,或者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堂官,并不会甘愿被他们摆布。
内阁天天觉得六部是懒且不懂千秋大业;六部天天觉得内阁建议的某些办法就是脑子有病。
不过在崇奉朝前十几年的腥风血雨中,内阁与六部的关系在皇帝手中有所改变。皇帝更愿意要有一些司官经验的内阁阁员,而且也不喜欢詹事或翰林这种身份,更倾向于任用有中层实干经验的官员。这加强了皇帝与六部之间的联系,以及双向的控制,但也在本朝形成了某种相互理解。
不过如今的内阁,已经多年没有工部任职经验的官员进入了。但不代表皇帝不重视工部,上次工部经手的万国会馆修建,他还亲自过问,命王公公与客公公二人南下。
隐隐像是,工部跟皇帝达成了某种配合关系。
但这种情况,却不代表其他各部能够好好配合工部,内阁与六部每年年初的预算会议时,工部往往是被攻讦最多。
其实俞星城这个清闲右侍郎的位置,还是被不少工部官员有所期待的,他们虽然觉得俞星城不算工部人,但她帮过工部,也懂很多建设工程的实事,说不定以后她进了内阁,能够在内阁年年开会时,多给工部站场。
到了面圣的时候,俞星城和鲁邕左边搀扶着徐尚书,从养心殿的门进去,三个人湿淋淋的在槅门外,听着皇帝在那须弥座的圈椅上,纱帐笼罩之中,吹着那断断续续催人尿下的笛子。
徐尚书跪伏在地上,俞星城本来不想跪,但奈何自个儿领导都快把自己趴地上了,她也只好跪着低头。
皇帝吹了好一阵子,也觉得不太好听,转头问殿内人:“如何?”
里头有个年轻熟悉的声音,语气谦卑,却不怎么会说话,道:“吹的这风雨更凄苦了。”
皇帝道:“能凄苦过家宅都泡在江水里的百姓吗?”他似乎把笛子扔在了地上,喊道:“徐三,进来吧。”
徐尚书听到皇帝上一句话的时候,已然哆嗦起来,他提着衣摆,进了槅门。俞星城缓缓起身,改跪为立,朝着皇帝的方向一拜,鲁邕没想到她这么胆大,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跪还是该起。
皇帝没叫俞星城和鲁邕进去,只说到:“客昔,把门关上,你也退下吧。我只让徐三来了,怎么还附带了两个。俞星城知道什么,这汉阳府大堰开始筹划的时候,她才多大,你送她回去吧。”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刚到这儿,就被赶跑了。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灯火通明的殿阁深处的皇帝,皇帝一身灰袍,正在盘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江道之在旁边正拿着一卷旧典籍端看,而怯昧正从门内走出来。
她真是好一阵子没瞧见他这幅太监模样了,微微一愣。
怯昧这幅太监皮囊跟他本来的模样七八分相似,只是如今凡人面容上添了不少病容,他像是真的大病过一场。俞星城有些诧异,怯昧露出了一丝笑容,像是有点不言说的小默契。
俞星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圣前,连忙低头行礼,随着怯昧的指引,再次走出养心殿。
怯昧一直送她到门外,外头两个小太监撑伞,怯昧接过,这回伞面总算够大,他清癯的手腕撑开油伞。俞星城忍不住道:“你不回去么?”
怯昧:“到了要换值的时候了。一会儿老祖宗该来了。”
俞星城唔了一声,怯昧对她转头示意,她提起湿透的衣摆,随他走入雨中:“你生病是真的还是装的?”
怯昧笑了笑:“你猜。”
俞星城总觉得有些不安:“是上云神殿出事了吗?”
怯昧含糊承认:“不太好。”
俞星城:“……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扮演太监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混进宫里扮演太监。”
怯昧扯了扯嘴角:“我从来不是混进宫中,早在崇奉十一年圣主消亡之前,我早已以国师的身份与皇帝有过联络了。”
俞星城震惊的瞪大眼睛。
什么意思,直接由神任命的国师,和一位皇帝达成了某些合作?!而他现在已经是圣主了,难道皇帝也知道这件事吗?
怯昧:“圣主之前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不必吃惊,人与神从来就不曾远隔。”他笑了:“客公公也想学着王公公似的,跟你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透露几句消息,你到底要不要侧耳来听。”
俞星城真的凑进侧耳去听。
怯昧笑起来:“大可不必凑这么近,你脖子上挂的那条黑绳要咬人了。”
俞星城才反应过来,怯昧不过是打个比方,她都听见炽寰在她脖子上的磨牙吐舌声了,连忙道:“你说。”
怯昧从怀中拿出一个兀自旋转,结构精妙的象牙球状香囊来:“此物乃是宫中机巧所制,灵力为辅使其旋转,层层材料更是金贵,而这内核的香料更是南美出产。”
俞星城伸手。
怯昧笑:“御赐的新玩意儿,不是给您的,就是拿给您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炽寰:怯昧小残疾,离星城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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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城跟怯昧会成为伙伴的。
第214章 崩塌
他撑着伞, 俞星城随他走到角门处,进了抱厦,怯昧收起来伞之后抖了抖, 俞星城捏在手里瞧那象牙球香囊:“若是你要提点我,那便有话直说就是, 若是皇帝让你把这个拿给我瞧……”
怯昧将伞靠在红色抱柱边, 抬袖过来, 道:“这是两年前在苏州抄家时,搜出来的玩意儿。机巧与工艺都是宫中的。”
俞星城一愣:“看这物件还很新,宫中的东西是怎么流出去的?……等等, 两年前, 苏州抄家……是万国博览会期间吗?”
怯昧略一点头:“当时做的很干净,连你都没有察觉啊。”
俞星城:“当时忙于万国博览会的事务,几乎没怎么离开过万国会馆。不过, 确实当时有所耳闻,皇上对一些涉及‘偷工减料’的富商有出手, 但并不知道是抄家了。”
怯昧袖子并起来,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拢进去瞧不见了,他站在雨帘内, 道:“那事儿是裘百湖办的。当初他带着一大批北厂仙官南下,甚至有隐隐要接手南缉仙厂的架势, 这抓修真者与妖魔的仙官们,竟然奇袭般的去抓人抄家,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东厂呢。”
俞星城惊讶一瞬, 却又把表情收了起来:“倒也不吃惊,皇帝会出手是难免的。只是你拿给我看的这玩意儿,怕在某些富可敌国的富商那儿, 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
“你猜皇帝为什么要派裘百湖去?”
俞星城:“因为想要不惊动外界?”
怯昧微微摇头,他仰头盯着瓦片,因削瘦的厉害,能看到他脖颈的血管与筋肉绷直,怯昧轻声道:“因为裘百湖不带着仙官出手,就拿不下来那富商。看似只是一个‘富’字,但富能养出国子监半壁的江南学子,能化出半个官场和内阁,能掌握几大商贸都市的命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盟友。”
俞星城:“什么?”
怯昧轻声道:“修真者。不论是修真的家族亦或是门派,一直都是大量仙官与仙府的起点。一个修真者走向成功的道路,和一个科举学子几乎差不多,都是用钱堆起来的。而且大量的家族与门派都既和朝廷保持一定的联系,又远离朝廷,以自身利益为重,且内部存在竞争——这与那些掌控商路与工厂的富商们不是很相似吗?”
俞星城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怯昧偏头看她:“听的怕了?”
要知道,修真者在一方面也是武力,是兵力。在各国历史很长的一段时间,普通人与灵根者的斗争一直存在,在欧洲宗教改革之前,是灵根者掌控凡人的时代。而在中原,这个时代结束的太早,没有以宗教为名义的修真者抱团,之后就变成了修真者与宗族势力的结合。
而历朝历代的皇帝或是曾出身自他们,或者是利用他们,这些修真宗族对血脉后代的培育,对修炼资源的堆积,以及紧紧对内的抱团性,使得他们或许比俞星城了解的历史上的氏族与皇权的对抗更严重。
从汉代以来,皇帝就学会了君权神授,就保留了当年楚国的遗俗,将自己称为神选、先知与大巫,而国师这一职位,也在当年立下,成为皇帝与神沟通的象征。
但神从未现过神迹,大部分时期国师甚至也不被人当成真实存在的,连圣主也渐渐都成为了战乱期间,各个土皇帝揭竿而起时的号召。
隋唐是朝廷与修真家族的热烈交锋期,也是曾在那个时候朝廷出现了大规模的仙官机构,使得仙官也走上道考的路子,成为了朝廷的一份子,这时候皇权就激烈的想要撕裂氏族内部的抱团,氏族也在通过一代代人去蚕食皇权。
这更是一段漫长的集权的历史,南宋时期修真门派这一非氏族的修真者集团,被皇权与修真氏族集体攻击到式微,到了大明一朝中后期,随着蒸汽与机械引进,凡人与灵根者之间的矛盾与沟壑愈发激化,地位也愈发平等。俞星城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对于科技的用力过猛,也是因为有太多凡人想要通过技术,获得“神力”,彻底抵抗灵根者对普通人天然的压迫。
而在大明,随着技术的兴盛,杂府与仙府这样的地域隔离更加明显,而皇权也想要趁此,彻底削弱朝廷控制之外的修真集团。仙府渐渐成为了大明的众多府县中的一个个孤岛,到俞星城离开仙府池州出来科考的那一年,大明官兵对于仙府的解组与渗透,彻底成为了台面上的行为。
但灵根者还是会继续出现,这些群体的抱团依旧会出现,不愿意加入朝廷的修真者氏族与门派,必定想要在这个时代尽力反抗。这些既有屋里也不得不对抗朝廷的修真者门派,就和这些想要渗透朝廷、为自身争取权利的江南富商豪族新阶级们,天然的挂钩在一起。
俞星城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事,其实细想起来很顺。钱与权永远都是挂钩的,而科举路更成了许多富商家庭,以金钱、几代子女,家族协力完成的权力转化的路子。朝堂到底是谁的朝堂呢?利益到底是谁的利益呢?哪怕是学遍了四书五经,研究透了家国社稷大业,到抉择的时候,他们又会如何选择呢?”
怯昧:“你不支持他们?太子是打从心里认为,他们或许是大明走向强盛的路。”
俞星城:“这是否也是皇帝曾有的想法?”
怯昧不置可否。
俞星城:“这个问题我曾经与皇帝有过争论,若说太子代表了皇帝曾经最激进的想法,以及大明内部无法忽视的新权力,那燕王殿下既是保守派,也是皇帝的反思与认清现实。”
怯昧并拢着衣袖:“所以你自知是保守派?”
俞星城:“我不是不支持中原走向崭新的路,只是我觉得这个庞大的帝国就是一台老旧的蒸汽机车头,太重,太懒,惯性太大,还没到了逼到极点的时候,就无法从轨道上离开。时机不对也就罢了,我也认为太子没找对路。那些国家与大明属性截然不同,没人能给咱们引路。”
怯昧只看着雨,不说话了。
俞星城也并着袖子站在他旁边,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更何况,灵根灵力到了现在,会不会成为阻碍人类的绊脚石呢?这种天然的不平等再被资源的不平等放大,是否会阻碍我们拥有更平等的时代呢?”
怯昧:“……这话她也曾说过。”
雷声响起来,俞星城没太听清楚,转头靠近:“你说什么?”
怯昧:“我正是因为牢牢记着这些话,所以才会到今日。”他转脸,看着俞星城,端详着她的模样,不再寻找旧人的踪迹,而崭新的看着她的脸:“你没有经历过圣主的痛苦,却说得出这番话,是很了不起的。不是只幻想着拥有比所有人都强大的神力,不是只希望成为人上人,而是反思能不能所有人都成为人……想到有与我一样的凡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我是很高兴的。”
俞星城看着他眼睛,那清癯且布满创伤的□□,拥有着清澈的目光,她心里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吸引,而像是怯昧把她的灵魂撞出躯壳,让她浮空在另一个维度,去俯视自己。
俞星城舔舔嘴唇:“我也只是偶尔会这么想,我不过也是常年缠绕在大事小事里的普通俗人……”
怯昧拿起了伞,撑开伞面,道:“那就提点你这个普通俗人关注的事儿一句。皇上在是个能人之前,他是个好人。”
俞星城看向他,怯昧抬手,请她也走进雨中,她快走两步,钻到伞下,怯昧却岔开话题:“对了,现在上云神殿已然不能回去,或许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人找到你,或许是还抱有希望,觉得你是圣主,你不要理就是了。如果造成了困扰,就让炽寰出来帮你挡一挡。”
俞星城刚要开口,就听到炽寰在她衣领里喊道:“老子忙着呢,你别想使唤我。”
怯昧笑了笑:“我也使唤不了你多久了。”
俞星城出宫乘坐上马车时,炽寰就急不可耐的钻出来。俞星城乘坐的马车车厢本就狭窄,他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出现,弓在车内,撑着车壁,俞星城眼前就是他的脸,她吓得呼吸一顿:“你干什么呀!”
炽寰盯着他:“怯昧小儿跟你说几句话,你怎么就沉默这么久!连我叫你你都没听见。”
俞星城拽着他坐下,马车内就有两个对坐的小座位,俞星城坐的还算合适,炽寰就显得像是坐在儿童椅上了,他蜷着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紧紧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