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慧知没有回头,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将军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到时候你们别哭,要笑。因为那是我关慧知的荣耀。”
……
旭日东升,清晨的阳光带着露,打在了陈宫朱色的城墙上。
墙角无人清理的小野花,向着阳,随风摇曳。
关慧知穿着一身绿色的长衫,脖颈修长,嫩得像是刚长出来的青葱,见谢景衣看她,抖了抖裙角,“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音的时候,穿的衣衫。我长高了许多,以前那件已经小了,着人做了一条新的。你可有印象?”
谢景衣点了点头,那会儿谢景泽中了举人之后,便要去杭州的书院里念书,翟氏带着他们几兄妹,搬进了城。
谢保林不过是个县令,她们初来乍到,小心谨慎,恨不得拿麻袋罩住脑袋,让人不注意到他们,好不给父兄添麻烦。
可一进门,关慧知便对谢景音一见倾心,将她扑了个满怀。
“如何不记得?我当时在心中暗想,这是哪家的水葱成了精?长得歪七扭八的,竟然是个色胚子。恨不得伸手拔了去。”
关慧知哈哈大笑起来,“你就吹吧!那会儿你可没有这般厉害,还是个怂包。”
谢景衣没有辩解,她那会儿十分的稚嫩,但可从没怂过。
宫中的仆妇们,听到了这爽朗的笑声,一个个的都低下了头,快速避走。整个宫中,便只有寿高郡主会如此高声喧哗了。
太后尚且在病中,并不见客。是以二人直接便奔了谢景音的寝宫。
如今她生了大皇子,又成了九嫔之一,只等大皇子过了三岁,站稳了,便能封妃。
比起以前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如今的谢景音像是一颗发亮得珍珠,收敛了锋芒,整个人都被打磨得润泽起来。
一见到关慧知,她便急匆匆的迎了上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怎么回事,我听官家说,你要去边关了?虽然乃是你多年所愿,但到底十分的危险。我昨儿个一宿都没有睡着。”
关慧知怔了一会儿,感叹出声,“这天底下,真的没有比景音你更美的人了。如此,我还有何可求的。美人求而不得,我只能求旁的了。今日便是来同你告别的。怎么不见你儿子?我还给他带了礼物。”
谢景衣没有出声打断,自顾自的去寻了方嬷嬷,将翟氏要她捎带给谢景音的东西交代了。又问了一些宫中之事。
“他饿了,被乳娘抱去喝奶了去了。”
关慧知也不在意,说实在的,那孩子长得实在是不美。她说着,拿出了一把小剑。这小剑十分的华丽,剑鞘珠光宝气的,华丽无比。
“这是我小时候用过的。虽然是旧物,但是难得的好剑。某人家中,虽然多产弱鸡,但你切莫自暴自弃,文武全才方才是好事。便不能练出个惊天动地的本事来,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谢景音要说话,却被关慧知拦住了,“此去一别,再见不知何日。谢三虽然本事,但宫中的事情,她并不是很方便顾及。我已经同我兄长们都说过了,他们都会照顾你。”
“若是有什么事,让你身边的人,给他们递话,千万不要一个人硬扛。更加不要默默牺牲自己,让自己委屈。这样没有任何好处,反倒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谢景音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谢景衣听着屋里的声音,叹了口气,嘱咐方嬷嬷道,“就算是我阿娘送的小衣吃食,你也得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小心使得万年船。”
方嬷嬷应了声,看了太后所在的方向一眼,“如今尚算太平。”
谢景衣摇了摇头。
只要在这宫中一日,何谈太平?
分位的低的要看人脸色生活,拼了命往上爬;得了高位的,上有大山压着,下有小鬼扯脚,简直是夜不能寐……哪里有一个容易的人。
方嬷嬷脸色一白,自觉失言,这话能从她嘴里说出来,那边是掉以轻心了。
谢景衣拍了拍方嬷嬷的肩膀,说实在的,这也不能怪她。毕竟高敛英死了,后宫之中,只有她独得恩宠,生了皇长子,母族蒸蒸日上。
后族连遭重创,太后称病不出,皇后伺候在侧。这宫中简直像是变了天一般,就那么一个日头,全照到了谢景音的头上。
“老奴错了。”
谢景衣还欲多问,却见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跑了进来,“柴少卿夫人,太后让您去烟波水榭一趟,说想请您画像。”
方嬷嬷一凛,看了谢景衣一眼,压低声音道,“老奴进去叫郡主。”
谢景衣拍了拍方嬷嬷的手背,朗声道,“还请前头带路。听闻太后病中不见客,这才没有过去请安。没有想到……竟是我们唐突了。”
小太监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娇滴滴的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小娘子。
“您请随我来。”小太监说着,朝外走去。
谢景衣跟着他,出了门,撑起了一把遮阳的纸伞,又看了那小太监好几眼,方才说道,“我怎么瞧着你有些面善,你好似是在官家身边伺候的,叫什么来着……有乐,叫有乐对吧?”
即便过了许多年,谢景衣还是能够清晰得记得,这宫中的每一个人。日后的有乐,在官家身边风光无限,颇得倚重。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太监。
有乐惊讶的抬起了头,“您居然记得小人的名字!”
他说着,表情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小人哪里算是官家身边伺候的,就是在那里做做粗活,帮着跑个脚。我本要去园子里剪花,半道儿正好遇见了太后身边的田嬷嬷。”
“田嬷嬷见我顺路,便着我来请您。说是今日日头好,太后想要去水榭边晒太阳。太后最喜欢得那副观音图,前些日子滴了水花了,想着您进了宫,正好给修补一番。”
谢景衣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怎么不请裴大师画呢?”
有乐挠了挠头,“您不知晓么?裴大师正在画大陈舆图,都画了个把月了。”
他说着,却发现谢景衣不在身旁了,忙回头看过去,却见谢景衣站在山石边,盯着他的衣襟看。
“有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第493章 杀人诛心
有乐身子一头,瞬间额头出了汗,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又上前几步,藏在了山石的阴影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人有罪,还请夫人饶小人一命!”
谢景衣惊讶的退后了一步,“你这是做什么?你家中有人亡故,衣襟藏孝乃是人之常情。我这般问你,不过是想看看,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有乐一怔,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话,只是跪着磕头。
谢景衣伸出手来,扶了他起身,“你也不必多心。在这宫中,像你这般的小太监,比比皆是,我在你身上,也没有什么可图的。并不会借此施恩,求你回报。”
“你若是不愿意说,也不勉强。就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吧。”
有乐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擦了擦额头,偷偷的看了一眼谢景衣。宫里头的人都知道,这可是能够驯服猛兽柴御史的女人,乃是了不得的狠角色。
别人可能图他在官家宫里当差,可谢景衣压根儿不用图啊,她的夫君,可是在官家的榻上当差!不比他有用多了?
这么一想,有乐有些羞愧起来,“小人惭愧。这宫中不允许太监宫女们私下祭奠,若是被人发现了……有乐的阿爷,前些天去世了。我……我便用麻线,在衣襟上绣了白色的孝花,好告阿爷在天之灵。等过了七七,我便拆了。”
他绣了这么些天,也没有人发觉,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人,眼睛比针尖还尖,就这么走着,都能发现了去。
“有乐打小便没有了父母,是阿爷带着我们兄弟二人长大的。家中实在是太穷,阿爷年纪又大了,经常生病。有一回,病得实在是厉害,快要死了,幼弟也快要饿死了,我没有办法,方才进了宫,做了阉人。”
“去年冬天,京城雪灾厉害。阿爷旧疾复发,一直反复,前些日子,终究是没有熬过去。”
有乐说着,眼眶鼻头都红彤彤的,眼泪一直打着转儿,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谢景衣眯了眯眼睛,说到底,如今有乐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
“你阿弟多大年纪?你都还是个小孩儿,就不用说你阿弟了,阿爷的后事,可有人帮着料理好了?若是没有,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去你去办了。不过举手之劳,也算是积德了。”
“你阿弟年纪小,日后可有人看顾?”
有乐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都办妥当了。多谢夫人挂心。”
谢景衣点了点头,好似这是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如此便好,你放心吧,你那花儿,我不会说出去的,但这宫中有心人很多。你还是缝在袍子里头罢,我想你阿爷,也不希望你出什么事儿。”
“把眼泪擦擦吧,你还要领我去水榭呢,别耽误了事儿。”
有乐擦了擦脸,低着头,领着谢景衣便朝着烟波水榭走去。
这烟波水榭,乃是顺着长桥建在水中央的,夏日赏荷,冬日赏冰,都在这水榭里。
陈宫节俭,水榭只有这么一个,都是紧着太后同官家用的。
有乐走到长桥边,便驻了脚,他本就是借个嘴儿的,还得去御花园里折花。
谢景衣看了看浩渺的水面,皱了皱眉头,提起了裙角,掐算着时辰,朝着水榭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太后应该还没有来。
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兴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湖中的锦鲤,都围拢了过来,以为有人要喂食。
“夫人您来了,先请屋中小坐,饮盏先。老奴拿了画笔颜料来,您且试试合不合手,若是不妥当,趁着太后尚未过来,先给您换到合适了。”
谢景衣吸了吸鼻子,勾起了嘴角,“田嬷嬷不亏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办事果真十分妥帖。谢三在此多谢了。”
田嬷嬷笑了笑,推开了屋子的门。
谢景衣大步的走了进去,那桌面干干净净的,并不见任何颜料,倒是有一张大大的床榻,搁在一角,帘幔放了下来。
只听得啪的一声,身后的门被关上了,咔嚓一声,上了锁。
谢景衣叹了口气,果断的拿起桌面上的水,往那香炉里一泼,浇灭了香,然后朝着床边走去,撩起了帘子。
那床榻上正躺着一个人,面红耳赤的,嘴中轻喃着阿音阿音,不是官家又是谁?
谢景衣索然无味的拍了拍手,走到桌面,拿起茶壶里的水,打湿了帕子,盖在了官家的脸上。
官家一个激灵,冷得嗷嗷叫。
虽然已经春暖花开,可还洗不得冷水。
他像是闻到了香气,挣扎着要扑过来,却被谢景衣果断的一脚,踹了回去。
官家抬起手来,想要拂掉脸上的冷帕子,却感觉人中一阵巨疼,顿时发出了哀嚎之声。
谢景衣见差不多见了功效,将那帕子一抽,担忧的问道,“官家,您醒了,可好些了?”
官家眼泪汪汪的摸着人中,无语的看着谢景衣,“阿衣你变脸怎么比人翻书还快?你看我中衣上,这个脚印?可是你踹的?还有我这人中上的手指甲印,可是你掐的?”
他说着,拍了拍剧痛的头,“说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今日不朝,寿高要进宫看景音,我猜想寿高完事了,定是要来念叨威胁我一番。便来这水榭躲了个清静。”
“那金子君的事情,虽然已经决定了,但朕心中依旧烦闷得很。你派黑羽卫,盯紧一些。”
谢景衣拱了拱手,“诺。”
说完,指了指一旁已经灭掉的香炉,“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有的人,瞧着咱们太过顺畅了一些。便想出了一处复杂的伦理大戏。”
“一会儿我阿姐同柴二怕不是就要来了。嗯,我阿姐瞧见夫君同阿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其他人瞧见国君同臣公的妻子共处一室;柴二就复杂了。”
“柴二得瞧见江湖传言的契兄弟同自己的妻子共处一室,这叫什么呢?”
官家眼睛一亮,“我的情人们成亲了。我才看了这个话本子,阿衣也喜欢看么?”
谢景衣有些汗颜。
官家自觉失言,后知后觉愤怒起来,“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