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了几口气,缓解心中的震撼。
粉纱女伎见桑远远迟迟不走,奇怪地皱起眉:“你新来的?愣在这里做什么?”
闻言,红衣桑不近抬起了头,一双纹了彩凤尾的眼睛望向桑远远,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一副又像见了熟人又像见了鬼的模样。
他皱起眉,上下看了一圈,嘴角猛地一抽。这身形……太熟悉了!
“你,”他拍了拍粉纱女子的手臂,“先出去。”
声音都僵硬了。
粉纱女子气呼呼地瞪了桑远远一眼,拧着腰走出去。
她们这些姑娘其实还蛮喜欢接待富贵的女客,因为女客们好伺候,会疼人,且女子最懂女子的需要,很容易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当口被人截胡,换谁心里都不痛快。
粉纱女子一走,桑不近顿时把双手罩在了脸上,声音伸吟一般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小妹。”
桑远远重重坐在他的身旁,叹息:“……大哥!”
她觉得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好像很想原地去世。
半晌,他把脸从手掌中挪了出来,艰难地说道:“哥哥扮成这样,只是为了打探小玉漱的事情。”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男装逛窑子难道有哪里不方便吗?
他就是个女装大佬!
她很体贴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哥哥,你看我也是乔装过来的,我还易容来着。”
桑不近感激地抽了抽鼻子,问道:“小妹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与幽无命在一起吗?你们何时来了天都?!今日街上闹刺客,幽无命怎放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他就不担心你遇到危险吗!”
他说着说着来了火气,一双漂亮的眼睛高高吊了起来。
看来桑不近还不知道所谓的刺客正是幽人。幽州与帝都之间的恩怨,姜雁姬从来密而不宣。
桑远远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大哥,他们在追拿的刺客,就是我呀。”
桑不近:“……”
他瞪了她一会儿,扯着唇道:“小妹,出息了啊。”
桑远远叹了口气:“现在满城都在搜寻我们,幽无命受了伤,行动不便——哥哥有没有办法带我们出城?”
桑氏父子闹了伐幽大典,桑、幽已是捆绑在一条船上了。
“小事情。”桑不近眼睛都不眨就应了下来。
他扔下几枚金锭,揽着桑远远的肩膀往外走。
到了门口,凤娘眼睛都看直了:“妹、妹妹,你,你不找你夫君了?”
桑远远低声道:“凤娘我想通了,你说得对,男人有什么好的,不要他了!”
说罢,抬手挽住了桑不近的胳膊。
凤娘:“……”不是,不是,她是劝这个小娘子说男人靠不住,但也没有说要换成女人啊?!
很快,这桩奇事传遍了整个鸾梦醉——有女子上门来给文人夫君送钱,结果琵琶别抱,跟了个富贵女公子离开。
不到小半刻钟,便有几个衣裳不整的书生匆匆忙忙跑出大门,回家寻妻去了。
……
兄妹二人转入一条暗巷。
“哥哥带走了宁鸿才吗?”桑远远问道。
桑不近点点头:“说来也是巧,我在来路上偶遇韩十二,心中有些生疑,便尾随着他们,恰好听见了宁鸿才与妻儿告别的话。我听着便觉得梦无忧那假惺惺的行径实在令人作呕,于是出手抢下那一家三口,预备带回桑州去。”
桑远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落到帝宫或是皇甫俊的手中!可是哥哥有把握把他们送出天都么?”
“放心!”桑不近得意极了,“这天都,处处是哥哥的人,你大哥我,来去自如!”
桑远远:“……”不是,等等,上次同桑州王一起过来的时候,桑不近根本就不是这副如鱼得水的老油条模样啊?
她看着哥哥那张浓妆艳抹的明丽面庞,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在天都建立人脉时,用的都不是桑世子的身份,而是这个美丽女公子……
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
第37章 真正的狂徒
听到桑不近说已把宁鸿才藏到了安全的地方,桑远远不禁放下了那颗高悬许久的心。
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她忍不住轻轻地摇晃着脑袋,感慨不已。
“这一趟,真是走得太值了!”
桑不近却是面色大变,红袖重重一扬,把她护到了身后。
她纳闷地探头一望,只见一个满身煞气的男人正从巷子那一头直直朝着兄妹二人走来。
他一出现,整条巷道中,光线仿佛昏暗了许多,迎面刮来的风本带着几分微暖,此刻也变成了阴风。
竟是……幽无命。
他脚步极重,眨眼到了面前。
他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眸中燃着两点幽冥鬼火,通身寒煞,令人感觉冷进了骨缝。
桑远远愕然望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幽无命抬了下手,只见一只偶人从屋檐上轻巧地落下来,停在他的肘弯,它扬起小脸,冲着桑远远兄妹笑得天真无邪。
“抓到你了。”幽无命神色淡淡,“小桑果,你要去哪里?”
语气平静,杀意直指桑不近。
桑不近眉眼压低,身上爆起了火灵蕴。
两个男人之间,火药味霎时浓得溢上半空。
只见偶人身上氤氲起一阵泛黑的青雾,颇有些艳丽的面孔隐进了青黑的雾中,散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这分明,是至强者的灵蕴!
桑远远心头一跳,恍然大悟。
不错,它,的确是兵器,还是一件大杀器!
趁着皇甫俊遇刺、两名绝强高手离开帝宫、女帝君心神不属之时,暗中潜入宫廷刺杀女帝君的,恐怕正是这具偶人!唯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才有可能在青天白日里公然潜入帝宫,悄无声息地遁到姜雁姬身边,不叫任何人察觉。
桑远远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不久之前,她看着沉睡的幽无命,心中还曾生起过心疼怜悯,觉得他也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也会受伤,也会脆弱,也会拼尽全力却功败垂成。
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狠绝。
只杀一个皇甫俊,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的是,一箭双雕。
“小桑果,”幽无命咧开唇角,“趁我睡着时,偷偷联络上了旁人,想要从我身边逃开,是不是?”
凄绝的笑容寸寸破裂。
桑远远仿佛一眼就看见了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邪偶蠢蠢欲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诡雾中若隐若现,盯紧了桑不近,眼见就要出手。
桑远远猛地把桑不近往边上一推,拎起裙摆,大步冲向幽无命,差点儿把他撞了个倒仰。
他瞳仁收缩,停了偶人的手臂挥到一旁。
“你跑出来做什么!”桑远远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语气比他凶狠一万倍,“伤没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好啊,你不如就这样死了吧,我也不活了,仇也不报了!一起死了算了!”
幽无命被她凶傻了。
他瞪着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她丝毫也不心虚的样子,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偶人身上的青黑雾气也像退潮一般漫回了它的身体中。
桑远远扁着嘴,愤怒地吼他:“我给你种了那么多花,是要你好好卧床养着,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血吗!以后都没了!再也没有了!我再也不给你种花了!”
一边控诉,一边有眼泪掉下来。
通红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她好像快气炸了。
幽无命呼吸凝滞,喉结滚了下,手一扬,将偶人抛上屋檐,眨眼它就消失在视野中。
他抓住她的肩膀,艰难地把她推开了一尺,捂着胸,喘了一下,低沉委屈地说道:“好一个身轻如燕的美人,我险些,被你砸死了。”
桑远远比他更委屈:“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我想尽一切办法,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你呢!我弄了那么久,才给你敷好一身伤药,你就这般不珍惜!我的心血全都喂了狗了!你还要怀疑我,你怎么能怀疑我!”
幽无命:“……”
桑不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冻住了,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小妹冲着这世间最令人胆寒的疯子张牙舞爪,而这个家伙,居然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她凶得一愣一愣的,那双阴沁沁黑洞洞的眼睛里竟有几分心虚狼狈。
只见幽无命慢慢垂下了眼睛,盯住桑远远扁起的嘴唇,声音低低地道:“算我错怪你了好吧。”
像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句话,已是退了十万步。
桑远远见好就收,回头冲着桑不近喊道:“哥,快来扶住他。”
桑不近一脸不爽,走到近前。
上下一打量,发现这幽无命当真是半只脚踏在了鬼门关里。
幽无命也在打量着他,嘴角抽一下,又抽一下,想说什么,最终礼貌地忍了回去。
两个‘美人儿’一左一右,把幽无命弄回了驻地。
幽无命没舍得把重量放在自家小桑果的身上,他用胳膊吊着桑不近的脖颈,心安理得地把大舅子当苦劳力使。
这两个男人,天然就对对方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肢体一接触,忍不住就暗自较起劲来,勒一下,抵一下,斗得有滋有味。
这边打打闹闹,驻地里的阿古却差点儿急疯了。
见到幽无命回来,他三步并两步扑到近前,半晌,要哭不哭地抿住了嘴,语气无比哀怨:“主君……”
视线左右一转,定在了桑不近身上,瞳仁顿时一缩。
这不就是那个抢了宁鸿才的女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