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龙把磨盘大小的脑袋转向他,湿湿的鼻头喷出一个音节:“嗤。”
此刻,祭渊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已开始飞舞。
他不避不让,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接住几记雪刃,猩红的唇微微开合:“血——翳——天——降!”
那血偶口型与他一般无二,血口无声开翕:“血——翳——天——降。”
悬到半空那满潭血水巨漩涡,忽然之间失去约束,微微一滞之后,轰然而降!
那血腥不祥之意已是铺天盖地,虽然恐怖的巨漩涡降到地面还需少少时间,但身处潭下的人,已能感觉到有如实质的威压沉沉罩下,竟是让人打从心底升起浓浓的无力感。天上地下,无路可逃!
祭渊的嘴角总算是浮起一丝真正放松下来的笑容:“剑君,来世见了。”
魏凉目光不动,再一次淡声道:“王卫之。”
王卫之:“……”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魏凉并不是在叫他。
所以他是自作多情跑到这下面来和他一起扛灾?
魏凉踏前一步,冰冷的目光盯着那具五官略有些模糊的血偶,再次开口:“王、卫、之。”
王卫之心头一凛,顿觉头皮发麻,浑身冰冷。
什么意思?魏凉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管这具血偶叫王卫之?!
该不会像什么话本子里的志异故事一样,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吧?!什么鬼!什么鬼?!!
林啾坐在斗龙热乎乎的脊背上旁观这一幕。
她的心,忽然往下轻轻一坠,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悲悯。
上方,那宛如行星殒落般的巨大阴影,已越罩越近!
再有两到三个呼吸的时间,那疯狂旋转搅动的血漩涡,将把潭底的一切悉数搅碎!
魏凉再度前进一步,与血偶的距离已不到一丈。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清冷,毫无波澜:“王。卫。之。”
祭渊缩在血偶身后,“切切”怪笑道:“剑君魔怔了么,临死不喊媳妇,倒喊一个大男人的名字做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有一点空,像是从空荡荡的腔子中发出来的一般。
此刻倒是无人顾得上这个细节。
风卷狂雪之中,魏凉微微提高了音量,骤然发声:“王卫之!”
王卫之快要哭了:“……”我对自己的名字快要有阴影了。
天地之间,蓦然一滞。
只见那血偶的口型微微发生了变化,不再重复“血翳天降”,而是亦步亦趋,与魏凉一样,无声地说道——
王……卫……之……
血凝的眉眼,忽然便是一松。
王……卫……之……
口型继续发生变化——
王卫之……佑……然,佑……然……
血偶的面部线条渐渐发生了变化,五官消失,变成一片柔和的扁平。
只余一个口型,继续无声喃喃——
佑然啊……
王卫之忽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从脚底到头顶,渐渐僵硬。
就像是足膝沾到的泥泞开始凝固,将他整个人都封住了一样。
他双唇发白,声音颤抖:“……娘?”
那血偶忽然抬起右手,捧了捧心。
风,已向着四面被荡开。
毁天灭地的巨大血漩涡,距离潭底已不足十丈!
那血偶的脸上,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现了极度痛苦之色,一张血口拼命张大,满腔难以言说的滔天愤怒苦痛,最终化为一声无声而惨烈至极的咆哮——
“……”
血口疯狂颤动,连接着整具半凝固的血质身躯也开始筛抖。
它再度仰头无声咆哮:“——”
足以毁灭一切的巨型漩涡,忽然便乱了。
血偶那血质的脸孔上,神情愈加疯狂,它一次又一次撕开血口,从脸至胸几乎裂成了两半。这张巨口对着俯冲下来的血漩涡不断吼叫——
“……”
“……”
“……”
狂暴无匹的戾气仿佛能够透过这个足以挡下雷劫的血漩涡,直冲天际。
本就是它搅弄出来的血漩涡,在它的疯狂反噬之下,快速崩溃。
血偶也在最后一次无声咆哮之后,散成了一滩浓血。直到这时,几个人才注意到,藏在血偶身后的祭渊,早已金蝉脱壳,不知所踪。
王卫之已彻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血偶那只融在了潭底血污中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轰——哗——”
如坚铁一般,正要绞杀一切的暗血漩涡,轰然炸裂。
紫黑的污血之雨,泼洒而下!
虽然污浊至极,却已不再有任何杀机。
林啾的肩膀上轻轻落下一只温暖的手掌。
魏凉一手揽住她,一手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黑伞。
漫天血雨,恰好降至。
黑色大伞下,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将第一波泼洒而来的血雨尽数拦下。
伞面传来“啪啪”的雨落声,大大小小的凹陷在黑伞上此起彼伏,仿佛在跳舞。
伞骨上很快便凝聚了细细的血泉,一缕一缕滑落,像是帘幕一般,遮住了外头的血雨腥风。
黑伞之下,魏凉眉眼温柔。
林啾的视线落在那只撑伞的大手上。那只手修长漂亮,指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感。
她忽然有种错觉,眼前这双手,能够撑得起天,擎得住地。
斗龙没敢打扰自己的主人,只怔怔地望着王卫之这个可怜的家伙。
他站在暴雨中,被浇了个透彻。
斗龙觉得他应该连底裤都湿了。虽然它平时不大看得惯这个鼻孔长在脑门上的幼稚家伙,但这一刻,它能感觉到这个家伙很可怜,非常可怜,可怜到让它连一点点欺负他的兴致也提不起来。
这场暴雨,是满潭血水所化,它会不停不歇,下到填满整个碧波潭为止。
魏凉撑着伞,不紧不慢顺着盆状的潭底往高处走。
斗龙在他的示意下,偏头衔住王卫之的衣角,拖着木偶人一样的他,紧紧跟在魏凉身后。
它倒是不介意淋一淋血雨。
平时它就喜欢撕裂猎物,把它们的血染满自己的毛毛,可惜主人不喜欢,它只能常年按捺住自己浮动的狗心。这一次算是公然放假了,它撒着欢,一会儿用尾巴拱王卫之的背,一会儿用脊背蹭他的手,一边安抚这个可怜的娃,一边变着花样地淋雨。
漫天血雨降下来,无边的帘幕仿佛化成一块巨大的幕布,幕布之上,开始上演一幕幕爱恨情仇。
林啾吃惊地回身去看。
“看什么?”魏凉沉声问道。
“亡者之怨。”林啾喃喃道。
大约是因为在乌氏地下陵中吸收了大量的亡者之怨,她竟能“看”到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飞速冲刷而下的雨帘,就像是那种一帧帧从眼前晃过的静止图像一般,在她眼前组成无数故事片断。
她看到,魔族攻陷这座临潭小城,开始大肆屠杀之后,便有怨力幽姬娇笑着飞掠而过,往每一具将死未死、濒临断气的躯体中注入紫黑色的魔血。
垂死之人,立刻变得痛苦至极,张口便吐出紫黑色的血,身体亦渐渐融化,只余一具枯骨。
那些血,一道一道蜿蜒而下,聚到碧波潭中,渐渐将它染成了暗浊的血色。
无数元婴修士被绑来,悬吊在潭水上方。
祭渊用特殊的方法腐蚀了他们的丹田,他们的身体渐渐出现碗大的破洞,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修为、血精,化作污浊之血,向着血潭中流去。这个过程痛苦至极,他们全程在抽搐痉挛,惨叫时,生生自己扯脱了下颌。
像是无声的电影,更有一种难言的凄厉恐怖。
林啾望着这一幕一幕,心中的愤怒远远盖过了恶心难受。
她不知何时召出了琉璃剑,握住剑柄的手越攥越紧,心中暗道,‘乌孟侠前辈,我已找到了始作俑者,祸乱之源头。您请安心,我定会发奋修行,斩奸除恶,绝不让祭渊再为祸人间!’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
人,不是天生就爱做英雄。只不过有些事情,一旦入了眼睛,便会扎根心底,再也无法置之不理。
雨更大了。
潭底已积蓄了一汪血水,凄风苦雨更甚,哗哗雨声渐渐侵入每一个人的心神,在这雨幕范围之内的人,奇异地与此地怨念最深的亡魂共情了!
林啾仿佛浮到了半空。她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共情的状态,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将在自己的眼前重现。
风雨声消失了,头顶是一方碧蓝如洗的天,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底下绿珠般的潭水。
阳光下的罪恶,更是令人心惊。
一个满面胡茬的男人被牢牢缚住双手,押到了木架桥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