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地嗅着她的馨香,思绪已飞回了前世。
前世,就是这般……亲密无间。
卓晋这一剑虽然刺穿了他的颅脑,但他却并不痛,只是虚弱至极,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流逝。
他细细碎碎地与她说了一会儿,终于没有什么力气了。
他将密钥置于她的掌心,大手重重一握,将她的柔荑捏在掌中。这个动作给了他回光返照的力气,他回忆着魏凉曾经的模样,学着他的动作,轰然震碎了自己的神魂!
一阵恐怖至极的撕裂剧痛,瞬间将他拉入了生不如死的炼狱!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个始终面容淡淡的师尊,究竟是承受过怎样的痛苦。当时,师尊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勉强和疼痛,那些魂力融入他的神魂时,他只觉一阵平静安详。
所以……那个人,是心甘情愿……是爱着自己的!这一瞬间,秦云奚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原来,师尊他爱自己的弟子,当真是如同父母爱着子女一般!
是自己……狭隘了!
为何,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都说自己与师尊性情相似,原来,自己自始至终,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魂力绝不会像师尊的那般纯粹柔和。剧痛令他无比清醒地看见,那些龌龊,那些丑陋,那些不堪,深植于自己的神魂之中,如附骨之疽。
但那些,也都是自己的爱,虽然与师尊相比不足万一,但,那也是自己的一片心。
他愿将这片心奉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即便它没有多么美好。
最后一刻,他终于向自己坦诚。
魂力顺着二人紧握的手,迅速渡给了柳清音。
秦云奚蓄起最后的所有气力,重重一口,衔住了她的耳垂。
并非暧味亲密,而是发狠一般,要在心爱之人的身上,留下自己最后的印章。
柳清音正在惊讶地接收这一蓬强大的魂力,猝不及防吃了痛,下意识地伸出手,猛地一推,将秦云奚重重推了出去。
他软软地向后跌落,那双眼睛中,已然失去一切生机。
柳清音愣了片刻,忽感一股极其强大力量自神魂之中荡涤出来,瞬息之间,竟已悄悄脱胎换骨。她呆呆地望着秦云奚那具气息全无的尸体,终于缓缓流下了眼泪。
见秦云奚已死,林啾也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她的脑子里还有一点晕乎,不过大致是明白了。
前一世,魏凉心甘情愿把身躯和魂力都让给了秦云奚,秦云奚以“魏凉”这个身份活了一世,与柳清音终成眷属。最终,却被卓晋和王卫之联手坑死。
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秦云奚死后又重生了,便是这一世。这一世,他没能成功夺舍魏凉,而是被赶回了自己的躯壳。
因为他的魂魄比原本强大得多,又没有受创,所以很快就成功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这也是林啾一直有些纳闷的事情——洞房那夜相见时,秦云奚分明还是个全身不遂的病人,怎么第二天就能坐着轮椅出门了?魏凉替他取回固元草之后,他更是短短几日就恢复了实力,竟能跑到云水谣去帮助柳清音了。
伤势复原速度堪称bug。
原来,这是个强大的老魂。
竟是这样。
他并不确定这一世的魏凉到底是谁,所以屡次小心翼翼地试探魏凉的身份,而且先发制人,找到了上一世的敌人——卓晋。
当他发现卓晋是真正的魏凉之后,便以为找到了卓晋前世与自己为敌的原因,以为杀了卓晋和王卫之,一切就能结束。
这就是当局者迷。
林啾百分之百确定,上一世的卓晋绝对不是现在这个卓晋。按着秦云奚的描述,前世的卓晋是个心机深沉,智多近妖,百无禁忌的家伙。与眼前这个略有些迂腐顽固,认死理,弟子犯错自断一腕的君子比起来,根本就是南辕与北辙,决计不可能是同一个魂。
人一旦偏执起来,就会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愿意去看、去听、去感受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秦云奚,便是个极端偏执的人。
事实便是,卓晋是个真正的君子。他要杀你,便会坦坦荡荡地杀,给你讲道理,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他不通谋略,并非因为笨拙,而是君子端方,只愿直道而行。
这样的人,林啾十分钦佩。
不过若要说喜欢,她更喜欢的还是那种心有底线却无拘无束的人。
卓晋像个教导主任,就适合徐平儿这般的乖乖女。
林啾被自己的脑补逗得“噗嗤”一笑,再想起卓晋本是个教书先生,心中不由更是大叫贴切。
视线一转,只见“乖乖女”徐平儿疾步走到了柳清音面前,施了一礼,恳求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替卓先生接续断腕?”
徐平儿并不傻,一切既然已经挑明,她自然不会再叫卓晋“表哥”了。
柳清音不禁有些怔忡。
思绪瞬间飞到数日之前,卓晋被马王爷派来的狗腿敲断了膝盖,正是自己替他接的骨……
她的心脏轻轻一揪,道:“不必你求,我自然会照顾师尊。你无事,便先回去收拾一下屋子。”
徐平儿咬了咬唇,没看卓晋,点点头便要走。
她知道柳清音对卓晋的心意,心中自然百般不愿让他们二人独处。然而接续断腕这种事情,并不是自己有情便能办得到的,她只能求助于人。柳清音既要支开她,那她便离开——他的身体最要紧。
徐平儿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卓晋悠悠对柳清音说道:“云奚说,邢长老命丧你手,可有此事?”
第47章 凉哥的凉
“云奚说,邢长老命丧你手,可有此事?”卓晋的声音很平静,不带半点谴责之意。
柳清音倒抽一口凉气,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她又怎敢忘记,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男人,是怎样冷静地说完秦云奚的罪行之后,干脆利落地送他上了路。
是不是只要她点点头,他便会出手杀了她?
她低头一看,只见他果然微微蜷起了左手无名指。这,便是他动手的前兆。
柳清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恐惧。她从来也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大恐怖,从前她看似莽撞、不畏生死,那是因为她知道,师尊和几位师兄师姐永远会关注着她、爱护着她。
就像只身深入云水谣那次一样,慕容春和秦云奚都及时地赶到了。
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任性,都不会是一个人。
她的身后永远有许多坚实的后盾。
然而这一刻,最坚不可摧的后盾,竟变成了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怕了。害怕之中,又带着许多委屈。
“师、师尊……”柳清音的唇瓣轻轻地颤动,声音细若蚊蚋,“您真的相信,清音是那种人吗?”
卓晋定定地望着她。
他虽然不是那种观察入微的聪明人,但有句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父——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在自己面前当真是如同白纸一张。
所以得知秦云奚对他满怀怨怼的那一刻,他才会受到了那般强烈的冲击。
他一度以为,这个大弟子只是心中有股不平之气,卯着劲儿想要赶超自己。却没料到,秦云奚心中的恨意竟已酿成了毒汁。
柳清音呢?他又了解她多少呢?
卓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能轻易地看出,此刻的柳清音十分心虚,但也满腹委屈。她与秦云奚终究不一样,她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她只是走岔了路,若是尚未酿成大错,还是可以救得回来的。
座下七大弟子,如今已只剩下三个。但凡有一丝挽救的余地,卓晋都不愿赶尽杀绝。
“你可以为自己解释。”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断腕仍在滴血,他随手取下发带,牙咬着一端,草草绑了个结。
徐平儿在一旁看得心痛不已,但她嗅着那边的气氛,知道此刻不容外人插足,便只能死死咬住唇,强行按捺。
林啾赶紧上前,牵住了徐平儿的手。徐平儿悚然一惊,抬头见是林啾,眼睛里亮起了光芒。
林啾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带着她稍微走远了几步。
那一边,柳清音听着卓晋的语气,感觉似有转圜的余地,立刻松了一口气,道:“师尊,清音当时,确实是迫于无奈。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大师兄到底背着我做过什么事。他的确是杀了宗派里许多人,但当时,我被关在思过岭的结界中,对此一无所知。等我出来时,刑堂的人,已被大师兄杀光了……”
她为自己辩解道:“我若是事先知晓,一定会阻止他的!但我真的真的想不到,他竟会那么做……当时我见到他残杀同门,当真是吓得傻眼了,但我也骂了他的。师尊……大师兄凶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害怕,我也是有些吓懵了,才会浑浑噩噩地跟着他离开。我真的真的,没有畏罪潜逃,我本就是冤枉的!”
卓晋目光微冷:“邢长老呢?”
柳清音深吸一口长气,道:“我绝对没有杀害邢长老!师尊,我可以向您发最毒的毒誓,我绝对绝对,没有杀害邢长老!我若杀害邢长老,便让我死无全尸,魂魄永不得解脱!”
她确实没有杀死他,她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若是他最终死了,那只能怨他自己没能挺过去,却不能说她杀了他!
所以柳清音敢发誓,敢发最毒的誓。
她避重就轻,从头到尾没提到自己重伤了邢长老。
卓晋见她说得斩钉截铁,倒也是信了几分。这种事毕竟很容易就能求证,柳清音也不是那种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的人。他观她的神色,倒是十分坚定,没有半点心虚。
“那,你可曾滥杀过一个无辜之人?哪怕一个?”他问。
柳清音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已经顺利渡过难关了。
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不曾。师尊,我谨记您的教诲,不曾杀过一个好人,日后也绝不会。”
她要杀的,都是坏人。
卓晋思忖片刻,开口了:“我暂且信你。你回宗去,将一切如实说明,该领什么罚便领。”
“我不!”柳清音见他无手无名指已经松开,知道他已信了自己,便开始撒起娇来,“我要跟在师尊的身边,师尊也好看着我呀!弟子犯了错,不是就该跟着师尊好好学,认识自己的错误吗?师尊,你教我,好不好?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什么罚都认,只要让我跟在您的身边!”
她从前犯了小错的时候,便喜欢这样赖皮。
外人都说柳清音大剑仙性子冰冷,是个冰山美人,只有他知道,在他面前,她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时不时就会撒撒娇,耍耍赖。
卓晋的心微微有一点发软。
远处,徐平儿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发生了变化。
好像有些……不容他人入侵了。
她的心渐渐向下沉去。
林啾心头早就有火气在“噌噌噌”往上蹿,她耐心地等到柳清音表演完毕,这才一把攥住了徐平儿的手,将她拖到了卓晋面前。
柳清音方才便看见了林啾,只不过危机当头,一时顾不上她。
此刻与师尊刚有和缓,便见讨厌的林啾拉着讨厌的徐平儿过来搅乱,顿时气得紧紧咬住银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