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年初一。
张祁云出了张府,只见街道张灯结彩,小孩儿们穿着崭新棉袄,举着火红的糖葫芦和鞭炮跑来跑去,身后还追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土黄色小狗子。
他看了会儿,一辆驴拉的破烂板车缓缓驶了来。
驾车的人一身干练,浑身杀手气息暴露无遗。
他在张府门前停下,跳下板车,朝张祁云拱手:“主子。”
张祁云挥手示意他退下,自个儿上了板车,拿起斗笠戴上,慢条斯理地赶着驴车,绕过深深长长的元和街巷道,往相府后门而去。
负责看守相府后门的小厮,看见一辆破旧板车停下,那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抬步而来,忙不动声色地避让开,悄悄放他进去了。
张祁云入相府如入无人之境,轻车熟路地来到初心院,只见那个娃娃脸小姑娘,正蹲在墙角,又哭又笑,泪水沾襟。
他上前,在她跟前蹲下来,抬起她的下颌,拿帕子给她擦拭去泪水,“乖乖,跟大叔回家可好?府里备好了年饭,我和小年糕,都在等你呢。”
谢陶抬起泪眼朦胧的红肿双眼,端详他片刻,慢慢地点了点小脑袋。
张祁云把帕子塞进怀里,试探着,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
谢陶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可男人掌心极温暖。
她垂眸,跟着他站起身。
正要往外走,谢陶忽然道了句“等等”。
她从内室里,把自己嫁妆里最后剩下的两百两银票,宝贝地揣在怀里,又捧了笔墨纸砚出来。
她在圆桌旁端坐了,认真细致,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下了“和离书”三个字。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愿夫君相离之后,前程似锦,再娶娇娥,平步金殿青云,膝前儿女承欢。”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望了眼宣纸上的簪花小楷,清晰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拇指在红印泥上蘸了蘸,又在落款处郑重地按过手印。
张祁云始终静静看着她。
她穿云碧色小袄,简单地梳着妇人髻。
明明是正一品诰命夫人,那鸦羽般的云鬓上,却只简单地簪着一枚银蝴蝶嵌红豆簪。
而她很快抬手取下那柄簪,认真地压在和离书上。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都放松下来,眉眼弯弯地望向张祁云:“大叔,我如今是自由身了呢。”
张祁云笑了笑,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走罢。”
两人穿过初心院后园,谢陶下意识望向角落的那几簇香豌豆草。
豌豆草已经彻底枯萎死去,大约春天时,也不会再生根萌芽。
那架秋千在寒风中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终不复昔日轻快干净。
她收回视线,背着个小小的包袱,毫不留恋地离开。
后门外,张祁云重又戴上斗笠,也递了个斗笠给谢陶。
谢陶歪头一笑,“大叔,咱们走得正大光明,这般伪装做什么?”
更何况,就算她走了,凭着顾钦原和谢昭的腻歪程度,没有两三天,他怕是现不了的。
张祁云也取下了斗笠,坐到前面,星眸里都是笑意,“叫你坐这样的破烂板车,可委屈?”
谢陶跳到板车后面,倒坐着,双脚自在晃悠着,“喜欢他的这些年,我什么苦头没吃过?如今离开了他,便是破烂板车,我坐着,也觉得舒心呢!”
张祁云脸上笑意更盛,催着那匹油光水滑的小毛驴儿,沿着青砖小巷,一路慢吞吞地驶离了相府。
谢陶目视前方,相府的后门在视野中逐渐倒退,远去。
天空落了细雪。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仰头望向天穹。
她爱了他那么多年,一直以为,他是她的全世界。
可如今方才知晓,这么多年,她始终都在坐井观天、画地为牢。
今后,她的世界会很大,但不会再有一个他。
女孩儿漆眸明亮,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大叔。”
“嗯?”
“就算和离过,就算小产过,可我还是好姑娘,对不对?”
张祁云目视前方,笑容比细雪还要温柔,“一个女孩子,无论遭遇过什么,只要心地纯善,就仍旧是好姑娘。值得被好男人真心呵护,温柔对待。”
谢陶眼睛都笑弯了,爬到板车前面,歪头望向张祁云的侧脸,“大叔,你欢喜我,对不对?”
她的气息带着浅浅的甜奶香。
近在咫尺的距离,令张祁云不觉红了耳根。
素来舌绽莲花、聪明绝顶的男人,纵横官场、商场的大奸臣、大奸商,竟在此时此刻,羞赧地仿佛邻家小伙。
谢陶凑近他的耳畔,满脸好奇:“大叔,你是不是欢喜我呀?你脸这样红做什么?”
张祁云心跳极快,轻不可闻地“嗯”了声。
谢陶便吃吃笑起来,“大叔,我现在是不会答应你的。”
“什么?!”张祁云震惊。
“你要好好追我,追到了,我才会答应你!”谢陶坐了回去,柳叶眉活泼扬起,“钦原哥哥从没有追过我,所以他大约才不会珍惜我。大叔,你一定要好好追我……”
她握住一片雪花,纯净的眉眼中都是期盼。
期盼在这世间,她也能得到幸福,也能被好男儿好好地追求,也能被人捧在手掌心好好疼惜。
张祁云紧绷的心弦这才放松下来,仰头望向漫天落雪,听着街道四周孩童们的欢呼嬉戏声,唇角不可抑制地翘起。
他弯着眉眼,轻而郑重地应了声“好”。
而另一边,顾钦原午后打算去初心院,却被谢昭挽留。
她眼圈微红,捧着那枚红鲤鱼玉佩,柔声道:“相爷从前说,昭儿是您最爱的姑娘。可如今,相爷的心,大约全都在妹妹那儿了吧?”
顾钦原望着她美丽倾城的容颜,不知怎的,从前面对她时的悸动和心跳,此时竟半点儿也不复存在。
这种感觉,就像眼前的女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