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透过稀疏树木,穿过朱廊,温柔落在沈妙言的面庞上。
她迎上男人的视线,抿了抿朱唇,并不说话。
君天澜只当她是愿意,于是牵着她,继续朝前走。
相府还未独立出去时,顾钦原在顾府中是有专门院子的,同样唤做初心院。
两人来到院子里,侍女忙恭敬地引着他们穿过三道朱门,进了寝屋。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药香,因为窗帘紧闭的缘故,显得光线格外黯淡。
“你在这里等着。”君天澜低声对沈妙言说了一句,便撩开雕花博古架月门上的棉布帘,进了床榻间。
沈妙言站在月门外,抬头望向屋中那些大书架上的古籍,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顾钦原的情景。
当初亦是在一处古董斋里相遇,光线昏惑,满室药香。
当时她还只有十二岁,悄悄掀开门帘朝里张望,那个身姿孱弱的男人,一身白衣,躺在竹榻之上,面容与君天澜有三分相像,却又多了三分文雅,三分阴冷,三分从容。
彼时的顾钦原并无功名在身,天底下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的才华。
而她则刚刚经历过家破人亡,什么都不懂,连算计人也做不好,只凭着一点复仇的信念,倔强得像是只小山羊。
如今,顾钦原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功臣、国之重器,她则先后经历了各种传奇的身份,连算计人时,也逐渐懂得如何做才不会留下证据。
她默默想着,伸出手,轻轻撩开一角天青色棉布帘。
里面点着一盏烛台,那个男人躺在床榻上,面容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不过一夜功夫而已,他就从那个意气风的年轻相爷,变得清瘦憔悴,下巴上的淡青胡茬半寸来长,越衬得他仿佛苍老了几岁。
他睁着眼睛,声音虚弱:“原以为能辅佐表兄一辈子,如今看来,这个心愿怕是无法完成了……”
君天澜在床榻边坐着,轻轻替他掖好被角,“你好好养病,朕当倾尽天下,为你寻来最好的补药。”
顾钦原低笑了声,“如今四海归一,死在最繁华的盛世里,臣弟又有何不满?”
君天澜握住他的手,由衷道:“并不是。钦原,咱们才刚刚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可这世间,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等着你帮我去解决。最繁华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而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替我见证那一场,由咱们亲手缔造出的盛世繁华。”
顾钦原与沈妙言都下意识地望向他。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因此并未注意到,他用的措辞是“替我见证”。
而非,“与我一道见证”。
顾钦原很快回过神,轻声道:“我已不知自己是否能活到那一日,然而我有一言,不吐不快。”
“说罢。”
“如今四海归一,楚国皇族凋零,赵国的皇族,则悉数被赵妩解决,所以这两方地域,将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大魏和西北。”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沈妙言活着始终是个祸患,表兄杀了她,再杀了思错殿的魏化雨,魏国的领土,方才算是真正并入大周。
“至于西北,徐政德不过是西北那群老家伙们派出来的幌子,若有可能,表兄可反过来利用徐思娇和徐政德的儿子,迫使徐政德为表兄做一把深入西北徐家的利刃,反过来狠狠捅他们一刀,如此,西北可平。
“此外,表兄再派容战驻守楚地,端王与赵妩驻守赵地,棠之镇守西北,如此,可保天下百年太平无忧!”
君天澜知晓他说的都有理,只是……
他缓缓转动指间的墨玉扳指,只垂眸不语。
而棉布帘外,沈妙言正面无表情地盯着顾钦原。
已经是这般孱弱的身体了,却偏偏还想着杀她。
在这个男人的心里,除了他表兄的江山社稷,究竟还能装得下什么?
琥珀色瞳孔中,有淡淡的杀意流动。
转瞬即逝。
君天澜从里面出来时,就看见沈妙言坐在大椅上,正慢条斯理地剥花生吃。
“走罢。”他把手伸过去。
沈妙言把手掌里的花生壳放到花几上,跳下大椅,平静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他的掌心。
君天澜望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大步离开。
离开顾府后,两人上了马车,在侍卫们的保护下,一路往皇宫而去。
沈妙言撩开马车窗帘,一边打量街景,一边道:“顾钦原总想着杀我,从楚国到镐京,都十年多了,从未改变。我常常想,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我能改变什么大局呢?”
她的语气像是闲聊一般。
君天澜喝着茶,淡淡道:“他不过是为了苍生社稷,你又何必怨他?若我找不到麒麟血,他恐怕也只有两年可活。”
沈妙言垂眸,之前顾钦原续命用的麒麟血,还是谢陶想办法从萧城烨手里拿来的。
只可惜,这次,再不会有那样一个傻姑娘,巴巴儿地到处奔走,替她四处求药……
君天澜喝了口茶,忽而盯向沈妙言,“听闻大魏国库中,宝物众多,妙妙可有见过麒麟血?”
沈妙言唇畔微翘:“麒麟血是稀罕物,全天下也只有萧家那一小罐,皇上不是不知道。魏国宝物虽然众多,但麒麟血这种好东西,的确是没有的。”
君天澜余光清晰看见她的小手指微微翘了一下。
她每次撒谎,小手指都会不经意地翘起。
他收回视线,低眸呷了口茶,“那朕再想办法。”
刚回到乾元宫,沈妙言从马车里出来,就看见徐思娇拎着食盒,打扮得花枝招展,已经笑吟吟等在了殿外。
徐思娇也正望着他们,面上虽是笑着,眼底却都是冷意。
看来小李子回报的不错,皇上果然是把这贱人带去了顾府。
想来他们昨夜宿在顾府,定然是春宵一度吧?
见君天澜过来,她敛去眼底的阴冷,立即娇笑着迎了上来,仰头望向君天澜:“皇上,臣妾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这是臣妾亲手做的莲蓉酥,您一定喜欢!”
君天澜仍是不苟言笑的表情,淡淡道:“多谢。”
“为皇上做点心,是臣妾的荣幸呢!”徐思娇说着,同君天澜并肩往暖阁走,又笑着回头望向沈妙言,“沈姐姐要去哪儿?不如与我们一同尝尝莲蓉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