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延煜嘴唇动一下便火辣辣得疼,心里还有股血腥味儿——被漆漆咬的。他偏过头,看向侧躺在他身边的漆漆,漆漆合着眼,餍足而眠。师延煜收回目光起身,拿起挂在床头黄梨木衣架上的锦袍穿上,他一边系束带,一边往外走。昨夜几乎忙了整个通宵,今日睡了一整个上午,中午又……师延煜舔了舔嘴里的伤口,他饿了。得出去找点吃的
。也就是在师延煜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床上合着眼睛似睡着了的漆漆睁开眼睛,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走出去的背影。随着师延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漆漆眼中最后的流彩熄了,甚至连那最后一丝痛楚和绝望都
散于无形,逐渐变得空洞、灰败,死气沉沉。还哪里有半分先前与师延煜对峙时的嚣张。许久,眼泪从她眼中缓缓流出,一滴一滴浸湿身下凌乱的被褥。
谁心不是肉长。
她自小任性而冲动,肆意妄为又不计后果,一次次的受挫后慢慢学着做个乖孩子。而今日,便是她这一生最后的疯狂。许久之后,她忍着全身上下的疼痛,爬下床。赤脚放到地上,站起来刚要往前走,她双腿一虚,整个人摔倒在地。扯动她臀腿的伤,她倒吸了口凉气,也不再站起来,索性慢慢朝随意扔到地上的衣裳爬去
,最后捡起离她最近的一件师延煜的长袍穿上。
再歇了歇,慢慢朝床头的方向爬过去。她握住床头小桌子的腿,使劲儿一拉,桌子被她拉倒了,上面的瓷碗落下来,摔成碎片。碗里原本装着半碗清水,溅到她的身上、脸上。
她刚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碗了。
漆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魂儿像是被抽离了一样。许久之后,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瓷碗碎片,犹豫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划向手腕。鲜红的血瞬间染红雪白的瓷片。
漆漆睁开眼睛,看着鲜血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的长衫上。血滴渐次晕开,在素白的衣衫上晕染出一支鲜红的野蔷薇。
瓷片落地,漆漆倒在血泊里,她忽然就笑了,解脱了一样。
谁心不是肉长。
师延煜饮着松叶酒,慢条斯理地吃着午膳。
侍女提着食盒进来,里面装着饭菜,还有外伤药。
口中的松叶酒忽然没了什么滋味,也吃不下了。师延煜烦躁地摔了筷子,提着食盒往回走。他神情恹恹地回到寝屋,他推开门,忽得被眼前的一幕惊住。
“肖折漆!”
师延煜冲过去,把漆漆抱起来,立刻扯了衣衫前摆,缠在她的手腕上,死死摁住不断向外流血的伤口。鲜血透过布料,一点一点染湿他的掌心。
他又朝守在外面的侍卫喊:“来人,去喊大夫!”
师延煜看向漆漆,气得胸口起伏,抓着她的后颈,扬起她的脸,怒气质问:“肖折漆,你是疯了吗?又不是本王强迫你,你装什么贞烈!”
漆漆双唇微颤,想说什么,又合了嘴,什么都懒得说了。
师延煜皱了下眉,他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漆漆,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以为这是带着输赢的逞强玩笑,还以为自己输给了这丫头。然而对于这丫头来说,这根本不是个有输赢的比试。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明天就要死,那姑奶奶今天一定要把你睡了,一尝多年夙愿!”——他以为是她嘴硬说的赌气话,原来是真话。
她像个胜利者一样坐在他身上的时候,原来就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大夫很快赶来,处理了漆漆手腕上的伤,止了血,又给她重新包扎。幸好漆漆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就算用尽全力,那伤口也不是特别深,而且师延煜赶回来的时候刚巧来得及。
师延煜坐在藤椅里,冷着脸看侍女悄声进来收拾一地的狼藉,又重新换了床褥。等大夫和侍女全部退下去之后,师延煜起身走向床榻,漆漆屈膝缩在床角,半垂着眼睛,了无生息。
师延煜看了她很久,忽然探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拉到眼前,逼视着她,问:“为什么?”
漆漆空洞的眼睛慢吞吞地看向他,淡淡地说:“怕蛇。”
原来把他吓唬她的话当真了?
“死在自己手里,总比死在你手里能好受一点。”漆漆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
师延煜扯着她衣领的手略微松开些,又猛地攥紧,他说:“肖折漆,你这是有多喜欢本王啊?”
漆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师延煜心里忽然又升起一团火,他“哈”了一声,睥着她,问:“不喜欢本王为什么要在死前和本王欢好,嗯?”
漆漆喉间微哽,然后开口:“死前没睡过男人是桩憾事,恰巧你在身边,随便睡一下。”
师延煜眼中嘲意更浓,继续问:“随便谁都可以?”
漆漆咬了下嘴唇,说:“是。”
“好!好!好!”师延煜连说了三个“好”,他忽然松开漆漆,猛地站起来,朝外喊:“来人!”
两排侍卫推门进来,恭敬齐声:“属下在!”
“一次哪够,本王成全你,让你多享受几次!”师延煜怒视漆漆,却看见漆漆重新退回了床角,抱着膝整个人缩起来,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仍旧是无精打采的灰色,只是从眼角开始一点点湿润起来。
师延煜颓然地放下手,对冲进来的侍卫怒吼:“都给本王滚出去!”
两排侍卫愣了一下,不敢多言,又匆匆退下去。
师延煜转身,听见身后的漆漆轻声说句“谢谢”,师延煜脚步微顿,又朝前走去。他将食盒提过来,把里面的东西依次摆在小桌上,然后把小桌子放在床上。
他给漆漆递筷子,漆漆静静看着他,没有动。
师延煜叹了口气,道:“肖折漆,你长不长脑子?你知不知道本王为了救下你费了多大心思?没有蛇,不会把你扔木屋里,不会让你死!”
“我本来就一直没脑子,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师延煜怔住。
漆漆往前挪了挪,去拿他手里的筷子。她的手一颤,筷子落到床榻上,她将筷子捡起来,用力握紧,一口一口开始吃饭。
起先的时候,她要使劲握住筷子才行,握着筷子的手还会抖。过了一会儿,动作才正常起来。
师延煜一直站在床边看着她吃东西,等到她吃完,他将小桌子搬走,然后拿着外伤药坐在床上,他扯开塞子,嗅了一下,不由皱眉,他也没看漆漆,说:“脱衣服。”
漆漆看了他一眼,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然后去解腰间的系带。她身上这件衣服本来就是捡起师延煜仍在地上的交领长衫,她将衣服脱下来,又抱着衣服挡在胸前。
“脏死了。”师延煜扯了她怀里抱着的衣服扔到地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过来,让她伏在他的腿上。
漆漆抿着嘴唇,去拉一旁的被子,师延煜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说:“睡都睡过了,挡什么挡!”
漆漆沉默了一下,说:“我冷。”
师延煜瞪了她一眼,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她下半身,然后将药膏涂在她背上的伤口。那些伤口本来有很多已经结痂了,经过这么一折腾,又裂开了。
师延煜慢慢给她上药,两个人都安静下来。许久之后,师延煜忽然开口:“漆漆,别再跟我赌气。”
“我没有。”
师延煜继续给她上药,说:“说一句你喜欢我,我保证以后不用蛇吓你,还让你天天睡。”
许久的沉默之后,漆漆开口:“我不喜欢你,就不。”
师延煜心里的火气又蹭蹭蹭升了起来。他将最后的药膏拍在漆漆的屁股上,然后将她拎起来,逼视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娶你啊。”
漆漆半张着嘴,她的嘴唇毫无血色,甚至皲裂开。
又是许久的沉默之后,她说:“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师延煜慢慢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肖折漆,本王真想掐死你!”
漆漆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师延煜死死盯着漆漆,他缓了口气,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拎到面前,然后去舔她干裂的嘴唇。
漆漆惊讶地睁开眼睛。
师延煜一直看着漆漆,等漆漆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使劲儿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漆漆皱眉,恼怒地反咬了他一口。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嘴上都沾了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师延煜妥协,他点头:“行,本王不问了,但是你要是再寻死,本王就把你的尸体扔到蛇窟里!”
师延煜看见漆漆的身子颤了一下。
师延煜放缓了语气,说:“别人不知道你还活着,暂时别出这间屋子,三餐会有人送进来。一旦,日后一旦谁误闯,立刻让侍卫去找我,记住了?”
漆漆茫然地望着师延煜,她恍然大悟:“哦,对了你说过是因为我姐才救我,那你什么时候把我送到我姐那里?”
师延煜一滞,他不想再和她说话了,不吵架也会被她气死。可漆漆偏偏疑惑地望着他,等着答复。师延煜黑了脸,朝她吼:“把衣服穿上,别带着伤勾引本王!”
“我没衣服。”
师延煜立刻跳下床,从墙边的衣橱里翻出他的衣服扔到漆漆身上。师延煜忽然觉得他这辈子生的气都没有今天一天生的多。黑脸暴怒的样子都不像他了。他缓了口气,不能再跟肖折漆共处一室了。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瞪向漆漆,道:“再寻死,本
王派刺客把你弟剁了,碎尸万段的那种。”
正在穿衣服的漆漆动作一顿,恶狠狠地瞪了师延煜一眼。那瞪大的眼睛里终于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神采。
师延煜一笑,背着手往外走。
他走出去,招了招手,待侍卫走近时吩咐:“挂在城门的那个尸体放下来处理了。”
“属下这就去办!”
师延煜往前走了两步,忽又折回来,在侍卫诧异的目光中,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面望去。他看见漆漆穿好了衣服,侧躺在床上似睡着了,这才轻轻关上门,重新往外走。
一个月后。
漆漆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坐在长案旁,摆弄着案上的几个摆件。镇纸、香炉、笔架,还有两三个玉石摆件。都是师延煜的东西。
她已经摆弄过这些东西很多次了。
她本来就不是个文静的性子,坐不住,这一个月里,她连这间屋子的门都没迈出去过,是很无聊。偏偏师延煜屋子里布置简单,没什么可玩的,唯一几件东西也是被漆漆摆弄了很久。若说唯一可以解闷的事儿,大概就是师延煜晚上回来以后的拌嘴日常吧。这里是师延煜的寝屋,师延煜一直没把漆漆安排到别处,晚上他也一直宿在这里。他们几乎没有一日不拌嘴,拌嘴到最后的结局不
是师延煜摔门出去,就是两个人撕扯着来结束争吵。
漆漆拿着笔在纸上胡乱画了图,又无聊地放了笔,回到床上去睡觉。
门忽然被推开,漆漆有些惊讶地看见师延煜这么早回来。
漆漆没理他,当他不存在似地继续爬上床。
师延煜走到床边,也没说话,直接扯过漆漆的手,然后将一个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是一个银镯子,镯子上面嵌着几粒红宝石。
若说这镯子有什么特别,那就应该是这个镯子比一般的镯子要宽很多。正好遮住了漆漆手腕上割腕留下的疤痕。
漆漆轻轻“哼”了一声,说:“真丑。”
师延煜也不气,笑着说:“是啊,人丑当然得用丑镯子来配。”
漆漆看了他一眼,夺回自己的手,翻了个身面前里面,闭上眼睛睡觉。
师延煜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问:“肖折漆,你要回你姐那里吗?”
漆漆愣了一下,她睁开眼睛,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师延煜沉默片刻,说:“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你姐和你弟弟一定很难过。”
“哦,原来是心疼我姐难过啊。”漆漆随口说。
师延煜又沉默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漆漆心里忽然很烦躁。她猛地坐起来,说:“我要回去!你这里无聊死了,我一点都不想留在这里!”
师延煜平静望着她,说:“好。”
漆漆咬着嘴唇看他,然后忽然去扯师延煜的衣领,将他拉上床,说:“来陪我睡!”
师延煜没依她,他摁住漆漆扯他衣服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漆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承不承认喜欢我,要不要留下来。”漆漆努力压下去眼底的泪,她松开手,又将师延煜用力推开,大声说:“姑奶奶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说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才不要留下来,我
要离开这儿,回我姐那。姑奶奶我也睡够你了,要回去换人睡!”
师延煜难得没像以前那样被她激怒,他理了理被漆漆扯乱的衣服,问:“你确定?”
他又加了一句:“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
漆漆别开眼不去看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说:“我确定。”
“好,这几日有事,过几日我送你回去。”师延煜转身往外走。
漆漆慢慢抬眼去看他,师延煜忽然回过头来。漆漆一怔,立刻躲闪地移开眼。
“你是挺没脑子的。”师延煜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因为你姐才救你,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这么久未曾告诉她。”
“你也不像她,一点也不。我从未把你当过她,无论是床下还是床上。”师延煜略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想继续睡我,那就回来。”
门关上了,师延煜也走了很久。漆漆抱着膝,眼泪慢慢落下来。
一个月了,肖折釉一直都留在尉平城,并没有跟归刀去找沈不覆。
“沈夫人,我家公子请您过去一趟。”陆钟瑾身边的侍卫恭敬地说。
“麻烦了。”肖折釉点点头,跟着他前往前厅。她知道陆钟瑾这个时候找她,一定是她求他帮忙的事情有了眉目。
陆钟瑾并不在前厅里,他在从后院到前厅必经过的垂花门处等着肖折釉,等到肖折釉走来时,他道:“拖了近一个月,终于把人给嫂夫人找到了,那人如今正在客房里。”
这一个月,肖折釉几乎没有笑过。听陆钟瑾这么说,她的脸上终于染上几分笑意,她感激地望着陆钟瑾,由衷地表达谢意。
“嫂夫人不必客气,本来这是我的疏忽。”陆钟瑾愧然叹了口气,“请吧,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嫂夫人要找的。”
肖折釉点头。
侍卫将门推开,肖折釉和陆钟瑾一前一后走进屋中。
屋子里的女人听见开门声,吓了一跳,她一边向后退,一边颤地说:“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肖折釉看着她的脸,慢慢勾起嘴角,喊出她的名字:“赵素心。”
“是,我是赵素心……”赵素心小跑过来跪在肖折釉面前,颤声说:“这位夫人饶命啊!民女什么都做过,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肖折釉蹲下来,拿出帕子,挡在赵素心的鼻口,只露出她脸庞的上半部分。她的左右两侧脸颊分别有一道疤痕,是当年归刀留下的。用帕子遮了她的口鼻,也是遮了那疤痕。
赵素心急急忙忙地说:“民女丑陋,吓着夫人了!”
肖折釉收起帕子,说:“你应该知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赵素心愣了一下,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她仔细盯着肖折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眼睛越睁越大,惊惧地说:“你是霍玄身边的那个小女孩!”
她跌坐在地,不住向后退,惊恐地说:“我错了,我不应该仗着和他亡妻长得像去勾引他……我已经被毁容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肖折釉皱了下眉,赵素心是长得和她上辈子很像,尤其是眉宇之间,只可惜她的性子、胆识,一举一动都差了太多。
不过没关系,她这个正牌会用最短的时间把她变得更像盛令澜。
肖折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素心,说:“陪我演一场戏,我许你一世荣华富贵。”
赵素心愣了一下,怔怔望着肖折釉,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地问:“夫人是因为我这张脸像已经亡故的以朔公主?”
她拼命摇头:“不不不,我再也不敢勾引霍玄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肖折釉有点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对她解释:“不是让你利用这张脸去勾引他。”
赵素心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肖折釉点头。
赵素心这下松了口气,她拍了拍胸口,急忙爬起来,温声细语地说:“那夫人是要我去勾引谁?”
肖折釉看着这张和她前世十分相似的脸露出这种谄笑的表情,心里一阵不舒服。她不由皱起眉,不悦地说:“不用你勾引任何人!”
赵素心最是会察言观色,见肖折釉眉宇之间染了一层薄怒,她立刻收起脸上的表情,小声询问:“那、那是让我做什么……我不会别的……”“让你假扮以朔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