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好多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失言!”
沈不覆摆手,道:“去罢!”
钱好多和袁金龙转身往走下城楼,立即领兵,分别朝安青陂、绥夷府而去。
沈不覆立于城楼中,于高处眺望大军逐渐离开。他收回视线,拍了拍护栏,转身下了城楼,沉默地回袁府。
当初定王派人抓肖折釉,后阴错阳差抓走了漆漆,又下了命令弄死漆漆是事实,是不能因为漆漆如今还活着就改变的事实。
沈不覆要给肖折釉一个交代。
沈不覆回来的时候,肖折釉正跪在窗前的长榻上,欠身给窗台上的一盆文竹浇水。
“回来啦?”肖折釉回过头来对他浅浅一笑,又转回头继续浇水。
沈不覆目光略一扫,便看见屋中多了很多花草。他笑,道:“家中有了女主人自然变得不一样了。”
肖折釉起身,将水壶放在一旁,迎上沈不覆,仰着头望他,浅笑着说:“这算是在夸我吗?听将军夸人可难得。”
沈不覆大笑,拉着肖折釉往长榻走。他坐在长榻上,又将肖折釉拉到身边坐下,问:“怎么这么快回来,没多陪折漆一会儿?”
“因为漆漆骗了陶陶,陶陶介怀了很久。他们两个要说些私下的话,我就先回来了。”肖折釉自然而然地靠在沈不覆的臂膀上。
“折釉,我有事情要与你说。”沈不覆道。
听他这般语气,肖折釉知道是重要的事情,她抬起头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定王大军被辽军围困,我派了人去搭救。”沈不覆言简意赅,甚至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肖折釉愣了一下。她仰着头望着沈不覆的眉宇,慢慢思索起来。片刻之后,她忽然笑起来,说:“将军忒瞧不起人。”
肖折釉起身,水色渐变的褶裥裙旋出一道涟漪。
她拿起剪子,慢悠悠地修剪高脚桌上的花枝,说:“国仇家恨,国仇永远在前。”
即使沈不覆不解释,肖折釉也明白如今大敌当前,被困住的不仅是定王一个人,还有几十万大盛的子民。不管他们与定王的仇恨如何,在外敌面前,也只能暂且放下。待他日外贼尽驱,再报私仇不迟。
沈不覆起身,在肖折釉身后抱住她,拥她入怀。他将下巴抵在肖折釉的肩窝,笑道:“哪敢瞧不起我的公主。”
肖折釉笑而不语,继续修剪枝叶。
“将军!”归弦在外面扣门。
沈不覆未松手,也未让归弦进来,只是问:“何事?”
“钱夫人难产一直喊着钱将军。钱将军刚领兵出城,您看……”
沈不覆皱眉,他松开环着肖折釉腰际的手,道:“传我的令,命桂以介立刻快马加鞭追回钱好多。佯攻之事,由桂以介顶替他。”
“是!”归弦领令,立刻去传消息。
肖折釉皱眉,想了想,说:“军中女子不多,就算有,也多是未婚的姑娘家。我过去看一眼吧,至少叮嘱下人别乱。”
沈不覆默了默,问:“你确定要去?”
肖折釉努力笑了一下,点点头。
肖折釉走到门口的时候,沈不覆喊她:“折釉,若是不舒服立刻回来。”
“我晓得的。”肖折釉回望沈不覆一眼,提着裙子匆匆赶过去。
钱夫人是早产。她产期快近了,钱好多偏偏领了命要去打仗,她心里正不舒服,她的大儿子钱真多在院子里乱跑,她去拉钱真多的时候绊了一跤,肚子立刻疼得受不了,眼看就要生了。
肖折釉赶过去的时候,产婆已经请来了。正在屋里忙着给钱夫人接生。
肖折釉听着里面钱夫人的哭嚎声和产婆的吆喝声,她站在那儿,竟是有些挪不开步子。手中的帕子落了地,肖折釉愣了一下,才觉自己的手在抖。她深吸一口气,蹲下去将手帕捡起来,努力攥紧。
她再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往前走了两步,拉着一个小丫鬟,问:“钱夫人如何了?”军中哪里有丫鬟?不过是袁顷悍在时,袁府中的用人。沈不覆来到这里以后,也没有将府中原本的下人赶走。小丫鬟不认识肖折釉,但是见肖折釉穿戴知道是个尊贵的夫人,急忙说:“回夫人的话,钱夫人
大出血,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产婆正在想法子呢!”
“请大夫了吗?”肖折釉追问。
“军医不会这个,已经有人去外头请了!”
说话间,袁兰五就抓着一个从外面带回来的郎中,冲进来。她一边抓着郎中的袖子,一边说:“大夫,您可得救命呐!”
“好好好,我尽力……”郎中刚擦了擦额头的汗,就被袁兰五推进了产房。
袁兰五松了口气,走到肖折釉面前,说:“夫人,您也过来了。”
肖折釉点点头,望着产房的方向,说:“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没想到你已经去请了大夫过来。”
肖折釉无意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花坛后面,小孩子望着产房的方向,脸色煞白。肖折釉微微一怔,急忙走过去,将小孩子抱起来。
小孩子身上凉凉的,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产房的方向。肖折釉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着肖折釉,颤声说:“娘亲在哭……”
肖折釉霎时了然,原来这个孩子是里面正在生产的钱夫人的孩子。她急忙拍了拍钱真多的后背,柔声劝他:“你娘亲正在给你生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一会儿就好了。”
钱真多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他哭着说:“我不要弟弟妹妹,我只要娘亲!”
袁兰五“哎呀”一声,忙说:“真是太忙了,谁都没看见这孩子在这儿……”
肖折釉把钱真多递给袁兰五,吩咐:“把这孩子送下去,别让他留在这儿。”
“嗳!”袁兰五应了一声,抱着啼哭不止的钱真多,大步往外面跑。
钱真多趴在袁兰五怀里,伸长了脖子望着产房的方向,一双小手也指着产房的方向,嘴里不停喊着“娘亲!娘亲!”
产房里,产婆喊出来的“用力”越来越大声,然而钱夫人的哭声却越来越小,到后来已经隐约听不见了。
肖折釉攥紧手里的帕子,在心里不停地说服自己钱夫人只是要保存体力而已。她还好好的,一定还好好的。
肖折釉想推门进去鼓励那个素未蒙面的钱夫人,可是她一步也迈不动。
里面的钱夫人忽然尖利地大喊了一声:“你个杀千刀的钱好多!”
肖折釉心里一松,心里猜测钱夫人定是度过了这道难关。可是接下来,里面竟是再也没传出钱夫人的声音。不仅没了钱夫人的声音,连产婆和郎中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肖折釉咬着嘴唇,死死望着产房。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响起,肖折釉紧绷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可是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喜色。她努力让自己的步子平稳,一步步朝产房走去。
肖折釉推开产房的门,迎接她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她慢慢扶住门框,稳住身子。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她必须逼着自己尝试去面对这一切。
钱夫人不过是小地方的人,即使跟了钱好多,身边也没什么伺候的丫鬟。屋子里的两个原本袁府留下的丫鬟正在收拾脏乱的东西,谁也顾不上她。
郎中连连叹气,产婆抱着婴儿松了口气。
钱夫人孤零零躺在床上,已只有出气没了进气。
肖折釉逼着自己走到床边,她弯下腰,用颤抖的手去拉被子,挡在钱夫人的身上。拉动被子的时候,肖折釉看见雪白的床褥上大片大片仍旧向外晕开的血迹。
钱夫人空洞的眼慢慢移向肖折釉,冲她感激地笑了一下。
“媳妇儿!”
钱好多冲进来,动作粗鲁地撞开挡在他面前的一个丫鬟。他竟是不知道怎么绊了一跤,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冲到床上,把他的妻子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地喊她。
钱夫人失了光彩的眸子最后看了他一眼,她想伸出手来摸摸他的脸,可是她沾满血迹的手刚刚抬起,就落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媳妇儿!”钱好多把她死死抱在怀里,恸哭不止。
肖折釉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忽然转身匆匆往外跑。她一口气跑到后院一处隐蔽的狮子林,她扶着石雕跪下来。她扶着石雕的手越来越用力,最后清脆的一声响,她的指甲被磕断了。
磕断的指甲处立刻有血丝儿渗出来,可是肖折釉浑然不觉,她低着头,一声声干呕起来。
她马不停蹄赶回来,赶回来之后立刻去见漆漆,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腹中是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的脑子里是乱的,她便拼命驱赶那些画面,努力让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之后,她胸腹中的钝痛才稍微缓解。
“折釉。”沈不覆在她身旁蹲下来。
肖折釉闭了下眼,压下眼底绝望的情绪,才转头望向沈不覆。她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说:“在马背上颠了太久,又不小心吃坏了东西,胃里难受。”
沈不覆没有拆穿她。他“嗯”了一声,用指腹慢慢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回家了。”沈不覆起身,弯腰将肖折釉抱起来。抱着她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偶尔能遇见几个下人,下人不禁向沈不覆和肖折釉投来诧异的目光。肖折釉将脸埋在沈不覆怀里,全然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