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瑶正琢磨着,听见一道撒娇的女音从假山里面传出来:“师爷可真厉害,人家都要受不住了呢……”
贺瑶挑眉。
这声音……
是翠翠的声音。
翠翠是跟她们一块儿新入府的小丫鬟,这才过了几日,她竟然已经抱上张师爷的大腿,张师爷可是郭端平的左膀右臂呢!
左膀右臂……
贺瑶突然愣了愣。
她没法儿去郭端平的书房,也没法儿近郭端平的身,但她可以从张师爷这里下手呀!
张师爷是跟着郭端平从凉州来洛京的,必定知晓郭端平的所有底细。
翠翠又娇声娇气地问道:“师爷,不知咱们郭大人是怎样的性情?他能从凉州一路走到洛京,当真是好生厉害呢!”
“哼,你跟我才亲热完,这就惦记上大人了?”张师爷没好气,“小贱蹄子,当心我抽你!”
假山里面又传出衣裙的窸窸窣窣声,两人大约已经穿上了衣裳。
张师爷又训斥道:“你好好跟着我,我自然保你吃香喝辣。少问东问西,知道的太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翠翠娇滴滴的,“奴家听师爷的话。”
贺瑶坐在假山上,瞧见张师爷衣冠齐整地走了出来,朝南边儿去了。
她正欲悄悄跟上,假山里面又传出翠翠的咒骂声,“呸,什么腌臜东西,跟腌咸了的老腊肉似的,若非我家公子见顾停舟注意郭府,怀疑郭府里藏了什么机密,打算截胡邀功,我才懒得跟你好呢!倒是教训上我了……还吃香喝辣,谁稀罕跟你吃香喝辣?!”
贺瑶拔下一根草。
洛京城里,最喜欢打发女子做奸细又喜欢跟顾停舟攀比的,除了魏九卿再没有别人。
得,这个翠翠竟然是魏九卿派来的!
贺瑶满脸一言难尽,拍拍屁股去跟踪张师爷了。
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
贺瑶不远不近地跟着张师爷,瞧见他去了府邸西北边的花园。
那边的花园荒僻废弃,没什么房屋楼阁,平日里下人也十分稀少,然而此刻却有不少火把亮着,来自凉州的护卫们抬着一箱箱的东西从主院方向而来,在张师爷的指挥下抬进了一处地阁。
地阁的铁门开在平地上,等箱笼全部抬进去,张师爷便又叫人挖来泥土,严严实实地盖住铁门,又种上几棵翠绿欲滴的松柏。
乍一眼看过去,根本不知道那里还藏着一扇门。
张师爷粗着嗓子训话:“主子说了,近日府邸附近不太安生,可能有人在盯着咱们家,所以你们今后行事都小心着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给我长点儿记性!”
训完话,他又安排护卫十二时辰在花园附近轮流执勤,才打发众人散去。
贺瑶藏在树上,对箱笼里的东西好奇的不行。
然而她又不能明目张胆把松柏挖开,她在附近徘徊了一刻钟,只能遗憾地离开此地。
初冬的寒风吹散了天穹上的乌云,露出一轮皎白的月亮。
贺瑶往回走,搓了搓泛冷的双手,又暗搓搓埋怨起顾停舟。
那家伙真会给她找事儿干,她原是去天司判调查黑翎箭的,现在可好,不仅没时间翻阅卷宗,还得出生入死来当奸细,她上辈子一定欠了顾停舟八百两银子。
“喂,什么人在那里?!”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娇喝。
贺瑶抬头望去,前方是一座灯火通明的亭阁,郭盈盈端坐在里面,面前的矮案上堆积着十几张卷轴,呵斥她的乃是她身边的侍女。
贺瑶走进亭阁,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夜间睡不着,出来走走。惊扰了姑娘,真是对不住。”
郭盈盈挑眉,“原来是你……”
贺瑶的目光落在那些卷轴上。
卷轴是一张张人物画,全是洛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郭盈盈这是在挑夫婿呀。
她手里捧着的那张,画的是小国舅张翠峰,张翠峰的阿姐是皇后娘娘,生得貌若天仙倾国倾城,他这亲弟弟自然也是不赖的,只可惜行事荒唐放肆,再加上不学无术色欲熏心,在洛京城里的名声并不好,那些世家高门的女儿,是不愿意嫁给他的。
可郭盈盈出身寻常、相貌普通,就算她愿意嫁给张翠峰,张翠峰也未必愿意娶。
郭盈盈注意到贺瑶的目光,连忙合拢画卷,凶悍道:“再敢乱看,当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贺瑶笑了笑,有意跟她拉近距离搞好关系,不卑不亢道:“您是在挑选夫婿?小的虽然才到洛京不久,但也听说过那位小国舅的荒唐事,他那般郎君,并非女子的良配呢。”
“你懂什么?!”郭盈盈横眉冷对,“我的出身并不高,父亲却勒令我必须嫁进高门世家,既然门第够不上,那就只能在人品和相貌上放低要求。小国舅虽然行事荒唐,但门第显赫还有皇后娘娘撑腰,已经是很好的佳偶了!”
贺瑶轻笑,“姑娘嫁的究竟是门第,还是他这个人?若嫁的是门第,干脆就与他府门前的匾额拜堂成亲好了,三媒六聘也省了,洞房花烛也省了!”
“你——”
郭盈盈怒不可遏,杏眼瞪得溜圆。
她从出生起就是郭家的金枝玉叶,还没有哪个小厮敢这么顶撞她!
她使劲儿拍了拍桌案,喝令道:“自己掌嘴!”
贺瑶才不肯掌嘴呢。
她不仅不掌嘴,还自顾落座,随手翻了翻那些画卷,上面的人物清一色门第显赫,其他就再拿不出什么优点了。
她与郭盈盈也算同窗,这位小娘子见人就谄媚逢迎,国子监的人都不喜欢她,等郭家倾覆,她大约也会被流放边疆,就像一朵在冬日里碾落凋零的花儿。
贺瑶眼里便多出一丝同情,“权势和富贵当真那么重要?若是那个人值得,若是他真心爱你,即便是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又如何呢?”
“粗茶淡饭?”郭盈盈嫌弃,“我这辈子,就没吃过粗茶淡饭。我生来就是享福的,谁要吃粗茶淡饭了?更何况真心又能值几个钱,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人活着是为了往上爬,爬到别人都需要仰视的地方,爬到所有人都不能欺负我的地方!这年头,女子不能建功立业,便只能通过嫁人这一种手段,来为自己逆天改命。”
她振振有词,全然是信念坚定的姿态。
贺瑶听得呆在当场。
她父亲从未教过她这些,在她们贺家,女儿也应当自强,绝不能过度依附别人。
她认真道:“要爬到多高,才是所有人都不能欺负你的地方呢?纵然你爬到那个位置,到时候也仍旧会有人比你更加身处高位,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如果嫁的人不是你爱慕的小郎君,即便锦衣玉食,可是日夜面对一张你厌恶的脸,你当真快乐吗?”
快乐……
郭盈盈愣了愣。
从小到大,父亲只教她什么是权势富贵、什么是世家高门,却从未教过她——快乐。
快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