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内部的问题不是一天能解决的,饶是朱厚熜放权、强调国高于君,他自己的思想价值观念不用变,其他人却极难改变。
更何况还有永恒的人性。
就譬如现在从交趾传回来的汇报。
朱厚熜看向张镗:“你那边的消息是怎么说的?”
“大体与田钦使所奏无误。”张镗平静地回报,“臣得到的消息,那阮淦屡战不利,已然逃入哀牢山。交趾之内虽然还有其他一些心向黎氏之人,但起兵者越来越少,也都很快被莫氏剿灭。这些人里,更无一个是黎氏后人,只是黎氏旧臣。”
朱厚熜皱着眉,又看向杨一清:“田汝成很清楚此行目的吧?”
“自然清楚。”杨一清停顿了一下,随后说道,“陛下,若田叔禾此策能成,倒也能得那吉婆岛。久而久之,云屯诸港也不在话下。”
“大明的目的可不仅仅是如此。”
杨一清脸现愁容,不再说话了。
皇帝的目的确实不仅仅如此,可现在形势变了。宣大一战的战略目的本是打残土默特部,既灭掉皇帝心中真正的大敌,也让博迪可以放开手尝试掌控左右两翼。这样一来,汗庭数年之内都顾不上去管大明。
岂料,一战阵斩了博迪,俺答却更加壮大。如今青海又易主,大明的重心必须放在北境了。
在杨一清心里,如果能通过贸易从交趾获得源源不断的钱粮和其他货物,那是好事。
何况莫氏已经明显稳稳掌控住了交趾,黎氏旧人再难掀起什么浪来了?那个坐观他们内耗的战略,没有了实现的基础。
朱厚熜也暂时没有开口。
他知道后来是有黎氏请大明出兵这一出戏的,但现在莫氏篡权已经两年多过去了,竟还没有黎氏后人出现。其他黎氏旧臣,绝大多数降了,不降的也败的败、逃的逃。
他再次看着田汝成的奏请:莫登庸说只是黎氏绝后,不得已而受禅。他本无意为交趾之主,愿退位让贤,以渔为业遨游自乐,只盼天朝明察黎氏气数已绝,再封交趾国王。天朝钦使既至,交趾上下振奋异常。再闻设宣交使馆大通贸易,更可在那吉婆岛再辟港湾,以为大明船舶往来之关口。
不用讲,田汝成已经透露了大明想在云屯诸港插足的意思。海贸行和交趾贸易已经多年,船只往来频繁。田汝成一定说得委婉,只是要一个停泊和集中贸易之所,但莫登庸岂能看不出来?
正如当时杨廷和都对屯门岛不甚在意一样,莫登庸也并不在意大明在吉婆岛有个港湾,只要大明能给他所需要的东西。
退位让贤,还能让给谁?自然是他儿子。
可是田汝成没有坚持那国书只能给大明册封的交趾国主黎氏,反而提出了这样一个奏请。表面上是请皇帝和朝廷做主,实际上恐怕已经被糖衣炮弹砸晕了吧?
偏偏杨一清也认为这个结果同样可以。
事已不可为,莫登庸的姿态又放得极低。大明既然师出无名、眼下又无力再备战南洋,难道就干等着交趾国内局势出现变化、有黎氏后人举旗请大明出兵剿逆?
张镗的话佐证了交趾内部的局势,田汝成之所以敢违背出发前得到的指示,自然也认为他这是在立功。
朱厚熜思索了很久,最后说道:“传令田汝成,所请不允。”
杨一清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第一时间说什么。
“让他告诉莫登庸,交趾既有此变故,宜遣使臣来京禀奏详情。黎氏素来礼敬大明,仓促另封他主,于礼不合。朕也要看黎氏是否气数已尽,莫氏是否交趾民心所归,是否礼敬大明。让使团先退到吉婆岛,暂观其变。”
“陛下之意,是再拖一拖?”
“光是拖又有何用?”朱厚熜淡淡说道,“莫登庸想要朕的册封,交趾宣交使馆不正式设立,贸易也不会停。能赚到的,自然一直有。在此其间,倒该助阮淦一臂之力。局势变化至今,黎氏后人是真是假,可没那么重要了。”
张镗目光一闪:“陛下之意是……找人冒称黎氏之后?”
“阮淦只要不死心,他也一定在找。总是找不到,他一定也会想这个法子。黎氏宗室已经被屠戮殆尽,想必只要一些昔年旧臣和宫中老仆能佐证,假的便是真的。”朱厚熜看着张镗,“你在那边的人,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臣懂了!哪怕只是散一些流言,阮淦也会动心的。就算找到的其实是假的,他也必定有办法弄成真的。”张镗顿时眼睛亮了。
“有了朕那些话,莫登庸认为有希望,便会用心在礼敬朕上。流言四起,他必定也要疯狂镇压,宁杀错不放过,以防朕认为黎氏气数未尽。”朱厚熜看向杨一清,“杨总参以为这么做如何?”
杨一清叹了一口气:“那便再观望一些时日吧。即便黎氏旧臣仍难成气候,让莫氏多孝敬大明一些也是好的。”
有一点是清晰的,陛下对于藩国藩族,真的没有历朝君主那样的天朝上主心态。像这样用手段去激发人家的内忧图谋实利,说实在的,杨一清虽然知道对大明好,但他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不是这样。
朱厚熜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无奈。
对上北患,杨一清责无旁贷,可以积极谋划,因为北虏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对上交趾,杨一清既担忧那边牵扯了大明的精力,也觉得那是大明在欺负人。
他不反对,只因为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要不是现在并没有足够分量的人能够接替他的位置,杨一清这回本来也打算致仕的。所以,交趾的后续变化,不会是他任上的事了。
朱厚熜不怪他在交趾问题上的保守,杨一清不清楚大航海时代的汹涌澎湃,也不准确地明白皇帝心目中将来的大明是怎样一个图景。
哪怕是张孚敬、严嵩、杨慎这一代更年轻一点的重臣,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大明也就是汉唐之时:威服四海、万国来朝,国门之内百姓安居乐业,这就足够了。
不追求百姓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水准要到达哪一个明确的层次。他们想象中的万世之基也无非只是一套改良了的制度,而不会具体到地理和资源的层面,控制了哪些新的实土才会对华夏子孙后代有利。
现在面对田汝成的奏请和杨一清的意见,朱厚熜只能自己给出决断。
一直不曾开口的严嵩察觉到了皇帝的坚决,顿时凛声道:“那臣这便拟写公文,传到交趾!”
……
大雪落下之前,边镇仍旧有寇边,但现在集中到了西三边。
俺答的人马在养精蓄锐,宣大反而平静了下来。
夏言在三边奔走,勉力支撑衮必里克所统帅的鄂尔多斯万户从北面、南面的侵扰。
大明的钱粮自然要经过更漫长、更难走、损耗更大的路线往陕西那边走。
偏偏湖广今年旱情严重,还需要朝廷赈灾。
在遥远的东南方,南直隶苏州府风声鹤唳。北京都察院派的赈灾御史名为督办赈灾事,实则会同应天巡抚一直在查证苏州为什么遭灾如此严重的真实原因。
皇帝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而那一天皇帝的震怒不是假的,张孚敬也需要在北京户部直接征收南直隶及三省粮赋的第一年给一个下马威。
事情查到现在,结果一点都没出乎杨慎的意料之外。
户部尚书的官厅里,张孚敬坐在了上首,杨慎陪在另一侧,下面还有几个四品以上,其中一人站着。
“这么说,不单牵涉到如今的工部总司一员,还牵涉到如今的南京工部尚书和户部右侍郎,牵涉到南直隶的七位乡贤?”张孚敬开了口。
“正是如此。南直隶虽然没有设省府县三级乡贤院,但这三年来,奏请批授的乡贤却占了整个大明近三成。尤其是前年宣大战事,捐钱捐粮者众,一次便奏请批授了六十三人。这一回苏州被毁良田中,倒有四成是这七位乡贤家中的。而昔年清整水利,这七位也出了不小的力,许多河段和海堤更是他们承修的。”
杨慎冷笑一声。
张孚敬眉头紧锁。
南直隶这个特例,至今都没有改制。清整水利之时,更是只有广东实行的工程采买。但是各地做事,自然还是除拨银外,又加派了地方课税、征发工役。最终,大部分百姓其实都是交钱了事,再由官府组织人手出工、采买材料施工。
要说那七家从多年前便打定主意什么时候借天灾毁了自家良田,那自然是假的。但今年有了新的情况,借天灾,凭自己对那些河段的了解做点什么手脚,损失一年的部分收成,丢给朝廷一个棘手的问题,那是有可能的。
杨慎开口冷冷说道:“清整之时,河堤海堤必定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这么多年了嘛,民间百姓争水,乱挖乱改。天风侵害,水猛冲刷,出了什么问题也正常。总之再怎么查,这七位乡贤乃是受害者,也必定没什么铁证指到他们头上。若真要计较,那就是苏州府上下失察、准备不足。这种罪名办了谁,怕只会寒了其他诸府县的心。人非圣贤,何况天灾难测,谁能保证下一回不是他们倒霉?”
张孚敬眉头皱得更紧了,只怕都察院左都御史也在头痛。
这又能得到个什么结果?办得了谁?立个什么规矩?
七分真、三分假,人力难违的真,人之常情的假。
在地方做官的,几个能是圣人?
“我先和用修商议一下,你们先下去吧。”等其他人离开了这官厅,张孚敬看着杨慎:“按新额,今年诸省总计钱粮能征上几成?南直隶和三省又是几成?”
“各省府县,大灾小灾的,减免之后总计七成多。按嘉靖五年以前的数字来看,倒是比过去能多收上四成。南直隶和三省,今年能收上六成,比过去多上一成半。”
杨慎汇报了这个数字,张孚敬默默不语。
按照重新清丈田土造的黄册,若是定额十足地收上来,大明的钱粮是当真能“岁入倍之”还有多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还只能收到七成多。原因嘛,就像苏州。虽不是天风,但还有地龙,有流寇,有水患天干……
虽然实际收到的已经比过去要多了,却算不得卓有成效,何况如今朝廷财计开支又比过去更大。
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南直隶和三省在拖后腿。这四地加起来,赋税占到大明近半。他们能多收起来一些,对总量的提升会很可观。
“六成,呵……”张孚敬也目光森寒,“今年是湖广天干、南直隶和浙江天风,明年呢?尤其南直隶,诸府州因为过去南京户部代征,账法甚至都没推行新账,查起来更麻烦。再加上南京新练振武营,存留也更多。起运送京的,只怕比过去只能多上一成了。”
“国务所料无差。”杨慎佐证了他的评估,“能多一成,已是不易了。”
“想用这多出来的一成买个相安无事,那可想错了!”张孚敬站了起来,“我这边回去和费总宰商议。陛下既以民政委国务殿重任,南直隶大多事难道不是民政?陛下不方便出手做的事,正该国务殿做!”
杨慎心里一惊,不禁站了起来:“张国务,难道……”
张孚敬又拿出了当初在广东一往无前的气势:“这样的小案子,查不出什么,办不了什么。不逼到墙角,谁会跳脚?大明不能只有一个南直隶还始终是异类,钱法推行在即,更不容南直隶还自成天地。放心,本国务心里有数。”
从嘉靖六年第一次按照清丈田土后的新标准全国征粮,当年粮赋比过去就多上了两成。
去年,又多了一成半。
今年把南直隶和江西、湖广、浙江都纳入北京户部直征体系,却只再多半成,总共比过去多出四成而已。
虽然商法推行之后,直接征收的税银数目比过去多了不少,但银子终究要换成各种物资。
现在这新法成效在粮赋上的增长速度越来越慢了,恐怕最终也只能达到定额的八成多,毕竟每年难免有些地方遭灾、要减免。
岁入十年倍之,张孚敬犹记得当初自己殿试那一年朝廷君臣之间争论的是什么。
现在,已经是陛下登基的第九个年头了,马上就是第十年。
税银已倍之,但那是宗室勋戚在皇帝强压下,由那么多企业每年必须按商法和税法缴纳税银的结果。
粮赋呢?
江西、湖广、浙江抱团在南直隶周围,始终拖着后腿。国务殿和北京六部的诸多政令,始终还要过南京六部一道。
多一道流程,就多一道油水,朝廷就多一道损耗,地方则多一层上下其手的空间。
嘉靖八年腊月的望日朝会,在皇帝给出的三个月内查清苏州府受灾情况实情的截止日期之前,被许多人暗中称为张杀头的张孚敬出班凛然道:“臣国务大臣领户部事张孚敬有事请奏。”
朱厚熜看着他,平静地说:“讲。”
张孚敬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黄淮水患,河道总督刘天和已有治理方略。事利千秋,然治河非一日之功,更牵涉黄淮下游诸府县。为免将来令出多衙、通行不畅,臣请南直隶长江以北设淮扬承宣布政使司!”
国议殿外正飘着小雪,许多朝参官打了个冷颤:拆分南直隶?
朱厚熜眼睛一亮:张孚敬找的好理由!好时机!
这个时机,指的是快过年了。
这丝亮色随即被他隐去,过一会缓缓开口:“兹事体大,年后再议吧。其中利弊,茂恭应该已经有了一本奏疏详细阐明吧?先呈上来,朕要好好思量。”
他要好好思量,年后会议,就代表这事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年,注定要有很多人不安了,而年后也将热闹非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