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4年6月10日)
(首先要说明一下这里写上的日期是后来才确定并补上的。)
波历是被阳光照醒的,阳光直直地从上方照下来。他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
阳光从上面照下来?他记得昨天晚上是走进了一个欢乐窝,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有跳舞的,有相拥在沙发上的。可是,今天的阳光竟然直接从上面照着我?
他跳了起来。
一个人惊叫起来。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系着围裙,正在拖地,就在他旁边。
她惊叫着转过身去,然后是夺门而出。
他这才发现他是全身赤裸的。身上到处是纱布。他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他是从一张床上跳起来的。床靠在窗下的墙边。
你醒啦?一个女人说。这个女人就是昨天晚上花枝招展的那位。
他赶紧重新爬到床上,钻到被窝里。
这个女人笑了,她笑得很轻浮,可是话说得还算正经:别怕,这里不会有人吃了你的。我们姐妹们都是好人,都见过可怜人的。
然后她说:你洗洗,然后出来吃点东西。饿了几天了。
他说:几天了?我到这里已经几天了?
她说:可不是吗?我们都要叫殡葬车了。后来发现你还活着。
他说:是你们治疗了我?
她说:你以为是谁?姐妹们本来说要送你们去医院的。我说,他们好像是逃难的人,是可怜人。我们遇到过这样的人的。当时我们好心叫来医生,结果那人就被抓走了,据说后来还判了死刑。
他说:太感谢了!我的那个同伴呢?
她没有 回答他的问题,说:你的衣服在那椅子上。然后就走了出去。
房间里有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洗了脸。然后发现,不仅他们在商场里拿的外衣还在,而且上面还放着崭新的内衣内裤。是女式的,而且是很性感或者说很淫荡的那种。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位可敬的年轻女士还等在门口。她带着他到了一个小餐厅。
有人叫喊:波历!
这个人喊着就站了起来。他无法形容他的激动,他一把抱住了她。他抱住的是若雪,汪若雪。
吃完饭,那位女士又走了进来。也许她在监控里看着他们。他想,幸亏我跟若雪在吃饭的时候光顾着吃饭了,虽然没有想那么多,可以也没说那么多,几乎就没有说话。
她说:我们不能留你们了。这几天这里已经查了好几次了。
波历和若雪都一连串地说了好多个谢谢。
她们也是可怜人。幸好他们遇见的也是可怜人。他看了若雪一眼,她也看着他。他觉得她跟他的想法一样。
走出这栋楼,他发现他们是从另一边出来的,这里应该正是这个妓院的前门。
出了这个门,他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这是一条商业街,透着大城市的气息,人来人往,汽车排着队行驶,还有不少自行车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对他说了声谢谢。其实他并不是给他让道,而是他被眼前的景像震住了。每一步都会震住。他几乎忘了人间是什么样子的。这里跟他熟悉的一些地方一样,有站在路边拉着小提琴的,脚边的提琴盖子打开着,里面有不少钞票和硬币。这都是他几乎忘记了东西,钞票和硬币。还有卖艺的。还有汽车,自行车。
钞票和硬币,在中国已经几乎见不到了。在他离开那里的时候已经几乎见不到了。那里基本上都用手机或者刷脸支付。可是在其它地方还是经常见到的,比如在奥曼街头。
钞票和硬币。他忽然想起来了,这正是他们没有的东西。
他们支付用的卡早就不见了,他们的脸在这里显然也是刷不了的。
若雪说:你干什么?
波历发现他脸热了。他站了起来。
因为他在那个小提琴盖子旁边蹲了下来,痴痴地看着盖子里的那些钞票和硬币。
他发现他结巴了,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拉小提琴的是个年轻男人,衣服穿得有点破。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他抓起一把硬币。他忽地站了起来,他说,不要,不要。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要给他,还是在嘲笑他。反正他是匆匆地走了。
若雪在一边笑了。他终于看见了若雪的笑。
然后他说:你还记得走出来的路吗?
若雪说:哪条路?你是说妓院?
他说:是啊,我忽然想起,那里桌子上还有一些蛋糕饼干什么的。
她说:我没有注意是怎么走出来的。难道你还想回去?
他说:算了,说说而已。先走着吧。
他们还看到了电影院,看到公共汽车开过去,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孩子说笑着,一个看看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另外一个女孩子也看看他,然后她们都笑了起来。
若雪说:看来你还真是挺有魅力的。
他说:哪里啊。看你的人才真的是多呢。而且不光是男人。
这是真话。他多少有些奇怪。若雪现在这个长相和打扮,应该说不是那种美人样子,但是有一种灵气,这是他时不时的感觉。这种灵气还是能吸引不少男人的,虽然他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灵气。可是他发现,在这里,看她的女人也真的是不少,就像昨天妓院里的那个女人那样。
若雪说:我们好像忘记我们是干什么来的了。
我说:快了。快到了。
她说:是你的鼻子说的?
他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知道他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城市再大人再多再热闹,可是毕竟是海边的城市。他兴奋了起来。因为海的气味已经浓烈到呛人的地步了。他甚至分辨出了海鸟集中的地方,还在那些海鸟成群地在他们眼睛里的远处飞起之前。
邮轮!她叫了起来。
他们已经走到了海边。准确地说是到了一条可以俯瞰大海的散步道上。他们甚至奔跑了起来。是若雪先跑过去的。一辆汽车尖锐地鸣着喇叭,他尖锐地叫着,可是她已经在刹住的汽车前面跑了过去,也没有回头做一个抱歉的手势。
穿过车道,就是那散步道。散步道对着大海的一边是石头栏杆。准确地说是大理石的栏杆。还挺豪华的。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海湾,他们面对的无疑是西方。下面是一个很大的颇有些杂乱的码头。码头上堆放着很多集装箱。左面即偏西的方向,停靠着不少货轮,右面,真的有邮轮,很大的邮轮,而且有两艘。右边更远处,在山壁前拐弯的地方,有许多游艇和帆船。
他们左边不远处,大概十来米的地方,就有往下走到码头去的石头台阶。
他说:等一等!
他叫住了正往石头台阶那里走去的若雪。他说:你看呀。
码头上有许多穿着浅绿色军装的军人,隔几米就站着一个,可以说是一字排开着的。有几个正在查看下了台阶的人的证件。不仅左面这个台阶底下有,稍远些的右边的台阶和坡道下面也有。
他说:至少现在是过不去的。我们下去可能就会被他们带走。
若雪不好意思地看看他。甚至脸也有些红了。
毕竟是女孩子。再能干再坚强再聪明,她也是女孩子。他想。其实他是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她们的冲动本身也含着可爱。
他们在散步道上走着,一路观察着下面海边的情况。
他们走了很远,走过了邮轮那里,走到了弯向游艇帆船那里的山壁边。下面都有绿衣士兵在看守着。
有一辆大巴从坡道上开下去,倒是一直开到了海边邮轮那里,大巴上有几个人下车。但也马上有绿衣士兵走了过去,显然也在检查这几个人的证件,或者询问什么。
他说:看来这会是我们的机会。
她说:你说大巴?可是它们停在哪里,在哪里上车呢?
他说:找找看吧。
他们从那辆大巴开出来的方向走去。可是离开海边后,他们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
她说:这又不是公共汽车,不会是几分钟一班的。
他说:我们边走边看吧。
这个城市不能说是大城市,可是也不小,光是商业街就有好几条。夜灯初上的时候,这里反而更加的热闹起来。路边有不少餐馆、酒家、咖啡馆,室外的座位上已经坐满了人,还有酒店,即宾馆,门口的霓虹灯也已经亮了。
他说:对了,酒店。
她说:酒店?
她马上就理解了,并且开始反驳:可是,坐邮轮的人怎么会住在酒店里呢?
他说:可是,你想啊,大巴会停在哪里呢?这么说吧,什么地方有足够的地方可以停大巴让人上车?
她说:有道理。可是这家酒店不可能,门口完全没有可以停车的地方。
他说:可是。
她打断了他:对了,我们刚才经过过一家五星级的宾馆。
他说:对。
于是他们开始往回走,回忆着往回走。这一下午,他们走过了很多马路,可是并没有用心去记忆。只记得曾经经过一家五星级宾馆,不在商业街,在一条比较偏僻的路上。
在经过那些外面有很多座位的餐馆前时,他忽然发现肚子饿了。而且这种饿的感觉说来就来,让人头晕。可是他忍住了没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在这里,他们是绝对的穷人,身无分文的穷人。
毕竟他们从昨天晚上在妓院里吃了些东西之后,一整天滴水未沾了。
可是她说了:你肚子在叫。
他说:不好意思。
她说:我的肚子也在叫。要不然你让我啃一口?
他说:好啊。
他们抱在了一起,其实是她先抱住了他。她真的在他的鼻子上咬了一口,还挺重的。他也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当然不会太重了。
说来也奇怪,这么虚张声势地咬一口,在抱着的情况下咬一口,他的饥饿感竟然消失了。后来他想过(许多事情他都会在事后想起来再想一想,这好像是他的一个习惯),那是因为在抱和假装咬的情况下,在对方是一个女孩子的情况下,会有一种别的感觉产生,就是男人抱着女人会产生的感觉,或者说另一种欲望。也许不是很强烈的欲望,但毕竟是欲望。看来用另一种欲望取代前一种欲望,是解决前一种欲望的一种方法。
他们还在抱着咬着,她忽然推开了他。她叫道:那里是不是?
他转过头去。他说:是的,应该是的。
他们从傍晚走到天完全黑下来的夜晚,应该走了有两三个小时了,一直都没有找到那家五星级宾馆。
可是他们这么打发饥饿地抱一抱,却看见了它,或者说它门口闪亮的名牌。
宾馆门口站着不少人,应该有五六十个人。
她说:看来对了。要不我问一下?
她的话刚说完,他们就听见了轮胎摩擦的声音,几乎同一个时态地看见一辆旅游大巴开了过来。
他们跟着那些在门口站着的人上了大巴。竟然没有人要求他们出示什么。其他那些上车的人也没有向他们提出任何问题。
司机高声喊着:那两位,抓紧坐下。
他们在倒数第二排坐了下来。前面都坐满了人,最后一排也坐满了。倒数第二排右边却正好空着两个位置。好像就是给他们留着的。
大巴开动了。
车下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招着手,跟着大巴跑着。可是司机跟没看见一样,或许就是没有看见。大巴继续行驶着,拐了出去。
哈,他想,正好迟到了两个人。
然后他才想起一个问题。他说:这车是开到哪里去的?
她说:不管了。我想睡觉了。不管到哪里,到地方你叫我。
他说:如果是警察局呢?
她用梦呓般的声音说:那就不用你叫了。
她继续梦呓着:听说你的鼻子最有营养。相当于汉僧肉。
他说:吃了长生不老?
她说:不对。吃了可以闻到所有的味道。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他已经听到了她轻轻的呼噜声。那是一种像小溪流动的声音。潺潺的那种。而且是直接在他的肩膀上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