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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陈尧诲召集官员开会,与会之人,有县丞、典史、各科科长(县局级)、司法系统官员。
陈尧诲拿着朝廷下的公文说:“陛下颁布禁止缠足令,我已让人抄了几十份,你们都拿去看看吧。”
公文下去,商科科长曾会问道:“禁止缠足令里写得明白,只禁伤筋动骨的缠足。可怎么分辨有无损伤呢?难道让女子把鞋脱来看?”
县丞祝弘纲笑道:“公文第三页第四行,还禁弓鞋!朝廷都已经写清楚了。”
“原来如此,祝丞真是心细如。”众官员顿时拍马屁。
赵瀚让李香君拟旳那份圣旨,只是草稿而已,还要交给内阁和制敕房润色。内阁会进行细节补充,甚至召集官员商议,完善之后再交给赵瀚过目。
禁止缠足令在实施的时候,有两个关键词:一是孝道,二是弓鞋。
“孝道”是禁止缠足伤身的理论道德依据,而“弓鞋”则是禁止缠足的具体落实核心。
不仅女子缠足,男子也会缠足,只不过缠的是裹脚布。不管男女,缠足的一个重要原因,都是为了更好看,因为古代鞋面松软,穿出去很容易显得脚面粗大扁平。
朝廷只能禁止损伤身体的缠足方式,不可能把正常的缠足的一并给禁了。
那该怎么分辨?
看穿的是什么鞋就行,缠足女子多半穿弓鞋。而损伤身体的缠足方式,则会穿那种又尖又小的弓鞋,一眼便能认出来。
知县陈尧诲说:“畸形缠足者,多为县中士绅富商,不能直接让他们的女儿嫁不出去,否则肯定会闹起来。公文里说了,只要把脚放开,让损伤的脚趾慢慢恢复,也是一种补偿孝道的方式。小脚恢复之后,不孝女就是有孝女。所以,关键是放脚!”
这时还不是清末那种情况,农村都遍地小脚。禁止缠足令所针对的,全是士绅富商的女儿,若不给个“有伤孝道”的理由,再加上严厉的惩罚,这些士绅富商有的是办法糊弄。
但是,具体施行又要讲究方法,把禁止缠足变成禁止弓鞋就更顺滑了。
缠足是男性为了面子,不让女子穿弓鞋,那还缠足来干啥?顶多养在家里自己看,你以为男人喜欢看红肿流脓的小脚?
陈尧诲说道:“女子缠足,最小的四五岁就开始,这些女童还未去学校读书。我和老祝,还有各科科长,亲自去士绅家里拜访。其余由杨典史安排,到全县的学校去走访,女子必须全部脱鞋检查。记住,把县里的大夫都召集起来,放脚之后还得给她们治疗。”
“遵命!”官员们齐刷刷站起。
不得不说,虽然各地贪污案不断,但只要有皇帝下旨令,地方官都是迅速去完成的,官府行政效率出奇的高。
这源自开国皇帝的权威!
翌日,知县陈尧诲就带着医生,还有两个县衙小吏,前去拜访本县富孙冬卿。
而毫无疑问的,作为全县富,孙冬卿已经晓得知县的来意,昨晚就有官员派人连夜来报信。
当然,该装还是要装,孙冬卿作揖道:“县尊光临寒舍,草民惶恐不已!”
“孙先生谦虚了。”陈尧诲跟着一起做戏。
一边扯淡,一边把知县引入内堂。
坐定之后,陈尧诲直接说:“陛下有旨,禁止缠足伤身,孙先生把家里的女眷都叫来吧。不拘年龄,女的都来。”
不多时,孙家的女性全部到场,连孙冬卿的老母亲都被搀来。
陈尧诲扫了一眼,竟无人穿弓鞋。他确信已走漏消息,心头微怒,脸上笑道:“全部拖鞋!”
孙冬卿顿时色变,忙说:“女子之足,怎能随意让外人看到?”
孙家老太太,更是用拐棍捶地,怒斥道:“陈知县,你也是一方父母官,今天是来折辱老身的吗?”
陈尧诲冷笑道:“若是不脱鞋,那本官就告辞了,抗旨不遵的罪名,你们自己看着办。”
孙家上下,集体沉默。
皇命无情啊,孙家是嘉善望族,不但被没收大量田产,而且还被强行分家,移民三分之二的族人去北方。
反抗?
有人在分田时反抗过,而且还是嘉善富。至于反抗的结果嘛,嘉善富换了个姓氏,变成了配合分田的孙家。
孙家老太太立即换上笑脸,对自己的儿媳、孙媳、孙女们说:“既是皇命,自当遵从,你们都把鞋脱了。老身也脱,皇命不得违抗。”
老太太率先把鞋脱掉,也是缠过足的,但没有变得畸形。
她的其中一个儿媳,却在那儿瑟瑟抖。
陈尧诲走过去一看,只见除了大脚趾外,其他四个脚趾全认不出了,让人看了着实一阵犯恶心。这种小脚,走起路来有种病态的柔弱之美,但脱掉鞋之后就全无美感可言。
“她丈夫是做什么的?”陈尧诲问道。
孙冬卿说:“这是草民二弟的内人,草民的二弟在做生意。”
陈尧诲对随行吏员说:“回去查查,其夫名下,是否有特许经营牌照。若有,立即收回!”
孙冬卿心里一惊,这是动真格的啊,幸好特许牌照在他名下。
又检查小一辈的女童,结果十岁以下的,全都裹着那种畸形小脚。
看来嘉善县的缠足风气,缠到伤身的一二十年前也有,但数量非常稀少。最近几年却变本加厉,富家的小辈女童都是这种缠法。
医生仔细查看之后,叹息道:“年龄最大的这位小姐,脚骨已经完全变形了。从此之后放脚,或许能更好走路,但恢复原样是不可能的。其余几位小姐,还有恢复的可能,今后切不可再缠足。”
陈尧诲把那女孩叫过来,问道:“你几岁了?”
女孩回答:“十岁。”
陈尧诲又问孙冬卿:“这是你女儿?”
孙冬卿带着讨好的语气说:“正是,还请县尊宽容,草民立即给女儿放足。”
陈尧诲却问:“十岁为何不读书?”
孙冬卿回答说:“在家里读也是一样,小女儿家,抛头露面不好。”
“又没强制你的女儿读普通小学,你是本县富,为何不送女儿去读女校?”陈尧诲呵斥道,“无视皇命,罪不可赦,你孙家的食盐经营牌照没了!”
孙冬卿顿时愣住了,随即哭嚎道:“县尊饶命啊,还请县尊高抬贵手,草民明天不,今天就送女儿去读书!”
三年小学强制教育,说实话已经管得很松,实在不送子女读书的,官府经常睁只眼闭只眼。
但今天既然被逮到了,陈尧诲肯定要立威的。
大同新朝的官儿,如今六成以上都属于野路子,可不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随着强制分田和分家搬迁,根深蒂固的地方秩序早被打破,一个知县就能把士绅望族给摁死。
各级地方官,也喜欢这么干,只要程序合法,打压的家族影响越大,官员铁面无私的名望就越高。
一县富,竟因为不送女儿读书,就被知县训斥到痛哭,还被取消了盐店经营权。这要放在大明,怕不被人给笑死。
而且经过内阁补充过的圣旨很有意思,只惩罚缠足女子及丈夫,却不严惩他们的父母。但这玩意儿可以配套啊,缠足到伤身的女童不能读书。父母不送女儿读书,又会被惩罚。
什么?你说学校不收?那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不送女儿读书。必须严惩!
陈尧诲还在继续训斥:“无论男女,都要读完三年小学,这是不可违背的皇命。今日只是取消你盐店经营权,若有再犯,你的其他生意也要额外征税!”
孙冬卿本来还在痛哭,听闻此言,忙不得点头:“定不再犯,定不再犯!”
县城街道上,巡警们有了新差事。
他们的眼睛都往女子脚上扫,见到穿弓鞋的,立即就冲上去。裙摆遮住脚面的,也让其自行把裙子提起来。
“停轿!”
两个巡警,把几顶轿子拦住。
脚夫连忙落轿,一个长随上前说:“军爷,这都是城中贵家女眷,邀约去城外的清凉寺上香。”
一个巡警呵斥:“全部出轿查验,陛下有令,不得缠足伤身,不得再穿弓鞋!违背皇命,你们知道是什么下场!”
本来不耐烦的贵家女们,听到“皇命”二字,顿时不敢有任何不满,乖乖的离开轿子站在那里。
五个女眷,四个穿弓鞋,只有一个是正常鞋子。
巡警指着那四个穿弓鞋的:“脱鞋,除袜,查脚!”
女眷们觉得受到侮辱,不言不语,也无动静,只冷脸站在那里。
巡警说道:“抓去大牢,让她们的丈夫亲自来脱鞋检查。若是查出违令,丈夫做官的丢官,做生意的取消特许牌照,没有特许牌照的就征重税!”
女眷们被吓坏了,但又碍着面子,不愿当街脱鞋。
长随走过来,悄悄递出银元,低声说:“两位军爷,高抬贵手,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两个巡警咽咽口水,犹豫数秒,不动声色把银元收下,告诫道:“你们立即回家,别再出城上香了。这次真是皇命,县太爷盯得紧,回家之后,裹了小脚的赶紧放脚。还有,今后不准穿弓鞋,穿了家里要倒大霉。”
一个穿弓鞋的女眷不忿道:“凭啥不让穿?皇帝管天管地,女人缠足也管?我只是缠足,又没伤身!”
这位女子,还真是寻常缠足,甚至是北派缠足法,除了双脚纤细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弓鞋也分很多种,大部分其实不伤身体,甚至有男人的鞋子也是弓鞋样式。
但朝廷就是要一刀切,弓鞋这种鞋样,在赵瀚活着的时候,估计是渐渐没人敢穿了。至于那种配合畸形小脚的圆脸尖鞋,以及其他畸形样式,这个时代还没明出来。
巡警听到那女子还敢反驳,顿时把银元扔回去,厉声道:“跟你说不清楚,还是去大牢吧!”
长随连忙把银元塞去,讨好道:“军爷莫生气,我们马上就回家。”
官吏警察贪污受贿,这种现象是不可能禁绝的,地盘越大就越是情况复杂。
好在,禁止缠足令针对的群体,不是这种已经成年的女子,而是正在育的可怜女童。
此时此刻,全县的学校,都被闹得鸡飞狗跳。
特别是女校,属于重点盘查目标。在这里读书的女童,家里非富即贵,正是缠足的主要群体。
典史杨振让女老师们,给女学生检查双脚,很快就现十多个脚趾变形的。他召集全校学生,当场训话道:“陛下说了,孝经有云,身体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缠足伤身就是不孝,即便父母让你们缠足,伤了身体也是不孝。但凡缠足的,都是不孝女,今后嫁人都嫁不出去”
已经有女童,被吓得哇哇大哭。
杨振又说:“现在放足还来得及,只要放足了,不再毁伤身体,你们就是有孝的。女校的山长和老师,都给我记住,今后每月定期检查,那个女童敢缠足,立即告之官府!若有隐瞒,直接把女校给封了!”
正常情况下,是中央有什么政策,基层官员搞一刀切。
这次的禁令很特殊,是中央政策一刀切,基层官员却尽量缓和着来。究其原因,是目标对象皆为贵女,搞僵了会闹出不必要的麻烦,地方官必须要留有余地。
所以在女校,查出缠足也暂时不罚,只是让放足就算完事儿了。
屡教不改之辈,毕竟是少数,那就别怪官府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