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骥很少生病。
小时候待在皇后身边时, 遭受过的鞭打折磨,服下的毒,不在少数。大概是因为他的意志顽强得惊人, 无数次生命垂危之际, 他都能依靠着强烈的求生**, 将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大仇未报, 他不能就这么死去。
而这次,病来如山倒。
也许是因为那晚的湖水, 真的很冷, 几乎让他想起了幼时蜷缩在冷宫角落里时,手脚冷到麻木, 浑身的血液不再流动, 时间流速仿佛都停歇了下来。
混沌的意识里,无数个画面重叠交织。
肃寒的冷宫里, 母妃逐渐冰冷下来的身体,还有无力垂下的那只手。
他第一次举刀杀人,浓稠的血, 铺天盖地的铁锈气, 从那夜起, 他亲手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仇人一个个在他的面前倒下,涕泪横流, 跪地求饶,像摇尾乞怜的狗,跟他曾经在宫中隐忍求生的模样如出一辙,低贱得遭人唾弃。所有的人,他一个都未曾放过。纵使满身鲜血,他也不敢停歇。
再后来, 羽箭穿胸,他纵身跳下悬崖。
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死亡,却从未想过,是新生。
记忆仿佛是被清洗过的画布,一片空白。再睁眼时,肮脏不堪的集市口,一袭软帕拂面,鼻翼间混杂的气味被一股浅香取代,眼上覆盖的血污被尽数拭去。
那天的阳光,刺眼夺目,不知是因为那日的太阳太过明亮温暖,还是因为她的出现,燕骥好像看见,世间都染上了斑斓色彩,不再是肃杀一片。
自那之后,她的笑,她的泪,甚至细小到每一个表情,每一次皱眉,都会牵扯到他的心口,死寂的深潭有了起伏,愤怒,痛苦,甚至喜乐,皆是因她。
哪怕是登上皇位那日的天光,似乎都没有小院里看着那般明媚透亮。
可悲的是,一切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脑中的画面一幕幕划过,耳边回荡着她决绝的话,还有与陈子昂在一起时,明媚轻松的笑。那般登对,而他只能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像个卑劣的偷窥者,一无所有。
这是第一次,他的求生意识,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如暗夜里即将被吞噬的点点萤火。
得知他死去的那刻,她会不会有一滴眼泪,是真心为他而流。
这样的念头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意识恍若在混沌的深海里浮沉,一点点下坠。
忽然,一道飘渺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却又像近在咫尺。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字字清晰,他听得很清楚。
她说,“燕骥,如果你死了,我就去嫁给陈子昂。”
”燕骥,张开嘴。”
柔软的唇瓣覆了上来,夹杂着清苦的药味,却让他的紧咬的齿关松动开来。
苦涩的药汁一点点以这样的方式被渡入口中,虽说浪费了不少,却好歹也算是喝进去些了。
唐轻歌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旁,拿起雪帕给他细细拭去嘴角残余的汤药,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间。
一片滚烫,像一团燃烧的火。
唐轻歌的视线又落在他的脸上。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薄唇紧抿着,轮廓瘦削,眉心深深紧蹙,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她心口一紧,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紧蹙的眉,却无济于事。
看着他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唐轻歌垂下眼帘,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若是真的死了.....”
她的眼眶渐湿,声音顿了顿,语气认真地威胁道:“我就陪你一起死。”
话音落下,她竟浅浅地笑了,泪水也在这一刻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唐轻歌目光定定地凝望着他,从紧阖的双目,滑落至嘴唇,笑容决绝,又染着疯狂。
他大概不会相信她的话了吧,毕竟她已经对他说过那么多的慌。
可这句,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唐轻歌每隔一会儿就会伸出手去探一探,整整一夜未曾合过眼。待天光大亮时,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仔细确认了几遍,才确定他的温度确实是降下来了,看来是昨晚喂进去的药终于见效了。
唐轻歌总算松下一口气,端起刚刚卫兆送进来的汤药,自己先含在嘴里一大口,再缓缓朝他的唇靠近。
经过昨晚的经验,唐轻歌再做起来已经轻车驾熟,虽然还是会洒出来些,可也喂进去了不少。
正当唇紧紧贴合在一起时,昏迷不醒的人终于缓缓睁开眼,漆眸里尽是她的倒影。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唐轻歌愣住了。
没料到他会在这样的时刻突然醒来,她还维持着那么尴尬的姿势,后知后觉的羞耻感一瞬间袭来,让她的脸忽然一阵燥热,烧得唐轻歌连反应都忘了,只能直直地懵怔在那里。
燕骥的喉结滚动了下,将口中的药汤咽了下去,手指穿插在她的发间,轻扶她的头,让她靠的更近,随即吻了下去。
与他之前强势热烈的吻全然不同,他垂着眼睫,吻得温柔,在她的唇上慢慢碾转,舔舐,又小心翼翼。
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檀香混杂着清苦的药味,将唐轻歌紧紧包裹,仿佛让她坠入失重的漩涡,意识不再清晰,感官细胞却敏锐得要命,她甚至清晰地听见了他胸腔里传来的低鸣,喘息时的气音。
缱绻的气息弥漫侵袭,温柔得不太真实。没有欲念,唯有温存。
终于,薄唇轻启,他哑声道:“咬我一下。”
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丝□□哄的意味,怔然间,唐轻歌根本没办法思考他的话,只能下意识顺从地照做。
酥麻的微弱痛感从唇角传来,他垂下眼帘,舔了舔嘴角,忽地笑了。
他笑起来时,眼梢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挑,原本凛冽的凤眸就会变得旖丽含情,闪着细碎的光,让人移不开眼。
美色惑人。
唐轻歌不明所以地怔了怔,就见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深邃的眸中寒潭融化,笑意渐深。
有些意外,有些满足,还有些庆幸。
他又低下头,浅浅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吻,低声喃喃道:“原来,不是梦啊。”
唐轻歌的心底仿佛忽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让她的嗓子止不住地发涩。
半晌,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唐轻歌慌乱地将手中的碗塞给他,“快把剩下的药喝完,等下就凉了。”
燕骥没抬手去接,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唐轻歌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竟然还从里面品出了些可怜和哀怨的味道。
她想说,让他别做梦了。用嘴喂药,想都不要想。
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眉宇间的病态,脆弱得不堪一击。还有刚刚吻她时的小心翼翼,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正在唐轻歌犹豫间,他忽然伸手接过药碗,扬起头一饮而尽。
燕骥放下空碗,嗓音染着沙哑,“离我远些。”
闻言,唐轻歌的杏眸微微睁大。
见她显然是误解了他的意思,燕骥有些无奈地缓声解释:“怕过了病气给你。”
“.....哦。”吊紧的心瞬间松了下去。
还以为他又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之前他失忆那次是真的给唐轻歌留下心理阴影了。
她清了清嗓子,状若无事地问他:“还有没有哪里难受得厉害?”
燕骥抬手指了指心口。
唐轻歌面色一变,连忙就要抬脚出去找大夫。
他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拦住了。
“有人跟我说,我如果死了,她就要嫁给别人。”
“轻歌,”他忽然低声唤她,“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好不好?”
唐轻歌的动作僵住。
他的语气平静,情绪莫辨,却隐隐透着孤寂和决绝,“你亲口跟我说,你喜欢他,想要嫁给他。那么从今以后,我便再也不会来打搅你的生活。”
“哪怕我日后横死街头,也不需要你来为我收尸。”
“若是我再像今日这样,你也不必再来看我,离得越远越好。陈子昂若是不可靠,你一旦遇到麻烦,便拿着桌上的令牌去寻卫兆,他会帮你处理好一切。”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交代后事,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他忽然松开她的手腕,低咳一声,沉声道:“走吧。”
话音落下,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
几乎快要让人窒息的气氛下,燕骥看见她的脚步动了,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
她每走一步,燕骥的心就越向下沉一分。
欲擒故纵,破釜沉舟,乃下下策。
她会,他也会。
借着这次机会,燕骥要逼着她回头。
若她还是不愿,不愿回到他身边来。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骨节几乎都快泛了白。
如果唐轻歌此刻回头,便能看见他眼底的执拗和疯狂。
她是他濒死时唯一的执念,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唯一可能。
放手?绝无可能。
攻心的局里,是她赢了。
可谋人,他却未必会输。无论是陈子昂,还是宣钰,谁也夺不走。
大不了,覆了宣国,绝了所有念想,将她锁在皇后寝殿,永生永世,共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