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立时就暖起来。
偶尔来一段回南天，洋馆中瓷砖壁上摸上去一层湿濡的水泽，闹得人心头烦闷，直觉身上衣物都要发潮起霉星子。
尹颜得来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想附庸风雅一回，邀杜夜宸一道儿去听钢琴曲子解解乏。
杜夜宸平素不关房门，横竖没什么避讳人的事情。
出于礼貌，尹颜象征性在门板上敲击三下，得他首肯，这才入屋。
尹颜抖了抖手上门票：“音乐会，听吗？”
杜夜宸不会拒绝任何能同尹颜约会的机会，当即颔首。
尹颜走过去，见他正翻阅一张陈旧的舆图纸张。
“你这块地图……是不是和我上次得来的一样？”
杜夜宸道：“此前我不懂爹娘为何留下这一样物件，如今见到你也有一块碎片，猜是八大家族各自保管一块儿，拼凑在一起，便是要紧的地点。”
“会是宝藏吗？”
“不清楚。”
尹颜皱眉：“你这么小就当了家，没听你爹娘说过此物来历吗？”
“没有。”杜夜宸顿了顿，道，“也可能是没机会，或不愿说。”
尹颜怕他沉浸入那段让人不开怀的往事里，忙岔开话题：“罢了，不想了。我那块图纸上写着‘贡嘎山’，难不成我们要先寻到贡嘎山去？”
“别冲动，若是特地分为八块，各家保留一块，那便说明，地图上的藏宝地点极其隐秘，单凭碎片分辨不出。”
顿了顿，杜夜宸若有所思地道：“我们不知目的地在贡嘎山何处，也不知究竟要寻何物，贸贸然去山里搜查，等同于大海捞针，还可能受阻于险要地势，太过于冒险。不如先找到其他家族的后人，拼凑完这一张图纸，再做商议。”
尹颜为难地道：“二十多年前，各人自扫门前雪，庇护自家族人都来不及，哪里还知道其他家族的下落……”
“确实。我那时太过年幼，庇佑族人尚且自顾不暇，也没去管旁的几大家族事宜。”
就连杜夜宸都没法子，尹颜犯起难来。
她坐到杜夜宸床榻边上：“说起来，你一个劲儿讲八大家族，我都不知道八大家族里是什么来历，有哪些人。”
“八大家族，也就是八个家族——天算子杜家、千面尹家、百变胡家、盲客丁家、魅狐江家、山客罗家、医仙许家，还有聚宝盆陈家。一直以来，八大家族都互通有无，关系密切，在江湖上很有威望。”杜夜宸的面色微微发冷：“不过二十年前的一场事故，招来灭顶之灾，八大家族自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见尹颜一副茫然的模样，他叹气：“你爹娘未免也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怎会什么事情都不知晓。”
尹颜无辜地眨眨眼，道：“我爹娘独我一个嫡女，自然是百般宠爱，怎可能拿那些琐事烦我。那时我也就四五岁的年纪，能记得吃喝就不错了。”
“我三岁时，已经会背《诗经》了。”
“开蒙最早不也要四岁吗？你怎么这么快识字？”
杜夜宸眸色一黯，道：“家中人自小对我寄予厚望，故而刚会开口喊人就严厉督学，不敢怠慢。”
他孩童时玩心正重，嘴上是背对着教书先生，认认真真盯着书籍念书，实则他过目不忘，早把书中字文记在心里，不必盯着书本瞧。
于是，杜夜宸一面假借“读书”的幌子，一面隔着重重竹帘子，津津有味地看下人的孩子们在园子里打闹，心里头艳羡不已。
尹颜同情地看了杜夜宸一眼，道：“你小时候一定被旁人夸赞的神童吧？我不一样，我一看书就困呀，不知被姆妈念叨了多少回。印象里，我有一次出门访亲戚，听人念书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然回了家。”
她回忆着：“听姆妈讲起这事，说是我在外捣蛋，把人家小少爷最心爱的砚台砸了。来者是客，人家小少爷又不好怪罪我，只能嘴上说无妨，脸上模样要哭不哭，可怜极了。”
她幻想出一个乖巧可人的富家小少爷的模样，对方明明很是厌恶她，却碍于家中教养，不得发火，只得咬牙切齿说“无事”。
尹颜抠了抠锦被上的刺绣，道：“家中人知我在旁人家里坐不住，后来就没让姆妈把我带出去过。”
杜夜宸一愣。
他后知后觉说出一句：“砸碎我那砚台的小姑娘，竟是你？”
“啊？”尹颜也呆若木鸡。
杜夜宸觉得这一切荒谬极了，原来缘分早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暗自牵成一线。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招待尹家来的客人，命我不要去前堂添乱，留我一人在院子里念书。还没过小半个时辰，便有一个发间别着蝴蝶翅金钗的小姑娘闯入院中。我问她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寻小丫鬟领她出去，她竟捂住我的嘴，喊我不要声张，她只是找个地段困觉。”
他叹了口气：“我何时见过这样登堂入室的胆大丫头，一时忘了阻拦。等我追上她时，她已然窝在我书房的圈椅里睡得不省人事。”
尹颜羞赧地摸了摸鼻尖：“你还挺温柔的，没有赶人。”
“我哪里敢呢？”杜夜宸意味深长地道，“这丫头捏着我爹给我买的生辰礼不撒手，我生怕她受到惊吓，把砚台砸个稀碎。”
“然后呢？”
“后来我看书入迷，忘记看顾。小姑娘被鸟雀声惊醒，一时害怕，砚台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尹颜蓦地一惊。
她自然知晓杜夜宸是什么心性，恐怕即便心里头难受，也碍于情面不会多言。
尹颜羞愧地道：“那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给你道个歉。”
杜夜宸淡淡道：“免了，陈年往事，现下道歉也迟了。”
尹颜松了一口气：“你不怪罪就好。”
“谁说我不怪罪？”
“嗯？”
杜夜宸已然向她走来，居高临下睥着她：“当时是家中耳目众多，我作为少当家，不可留下话柄。其实，我心里一直介意得紧。如今得了惩治犯人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说吧，你该怎么赔我？”
尹颜怎会知晓他临时要发难，当即委婉地劝：“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不能小肚鸡肠至此地步吧？”
她一副胆战心惊的兔子模样，逗得人直发笑。
惩罚她？
他哪里舍得。
杜夜宸拍了一下小姑娘的头：“罢了，左右你人都是我的了，哪里还有东西赔我？我大人有大量，且饶过你一回，不同你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