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小谢如今真是人模狗样道貌岸然,怎么,请老衲来给你媳妇看病,完事就要过河拆桥把老衲交给那些秃驴?”灰袍老僧慢条斯理把左右两瓣袍子合拢,嘴一撇,望着天。
谢无妄转身走向崖后:“又犯什么事了?”
声线懒散,倒是与平日应酬旁人不同。
灰袍老僧屁颠颠跟上,若无其事地摇摆着手:“嗐,能有什么,不过摸了块木头,谁知道怎就捅了马蜂窝,这些秃驴都是一惊一乍的,甭理会他们。”
谢无妄淡淡瞥过一眼。
必是又在哪一家新做的雕像屁股上留了爪印。
宁青青不懂得虚伪应酬,听这秃子一口一个秃驴,忍不住偏了头,盯着他的秃瓢,很认真地问:“你若是气不过他们比你秃得厉害,为什么不把耳朵旁边的须须给拔了?相信我,你一定能比别人更秃。”
谢无妄:“……”长眸微垂,薄唇勾起浅浅的弧度。
灰袍老僧狠狠一噎,瞪了宁青青一眼,把头拧到一旁嘀嘀咕咕:“小谢媳妇恁讨嫌。”
他气哼哼地甩着打了补丁的衣袖,大步走到前方。
到了玉梨苑,灰袍老僧笑嘻嘻地掀开袍子跳进了正屋。
“啧啧啧啧!”他摇头晃脑地感慨,“小谢你不行啊!媳妇生病,就不打扫屋子了?”
回头一看,发现谢无妄的脸似乎有一点发黑。
他来得迟,不知道殿上发生的关于‘不行’的事情,随口就扎了记心。
踏入正屋之后,看着地上无人收拾的碎玉盆和留有残痕的散土,谢无妄的脸又更沉了些。
他不动声色,用余光瞥了宁青青一眼。
虽然此刻她看着一切安好,但入魔的时候,绝望痛苦自不必说——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地上了。
倘若……她没有撑过去呢?
他从来也不会去想那些并未发生的、无意义的事情,但是此刻看着地上一片狼藉,他不禁下意识地想,若是她没撑住,那么,这些东西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收拾了。
这般想着,心底隐隐浮起一缕躁郁的火。
灰袍老僧撇着嘴踢了踢地上的土,从窗口跳了出去,将竖在长廊下方的大扫帚拎了过来,把散土和碎盆铲进了畚斗里。
“不得了不得了,扫把都是玉梨木做的,哈,这真是皇帝老儿的金扫把啊!”老僧摇晃着头,啧啧有声,“去年,就因为这么小一块玉梨木,老衲我被小娘子追出十条街!切,谁叫她刻个珠珠挂在胸口嘛,我就想摸摸那玉梨木而已,谁要摸她的胸脯哇!”
他一边嘀咕念叨,一边唰唰地挥着大扫帚把散土扫拢。
谢无妄长眸微垂。
从前,偶尔也能看见宁青青抱着这把与她差不多高的大扫帚,慢吞吞地清扫长廊上的灰尘。她很悠闲,有一搭没一搭,扫上一段,拄着扫帚就能定在原地发起愣来,时不时还会傻乎乎地笑一笑。
她用心打理着这间院子,每一寸都会收拾得非常干净。
他见过她无事时细细地摩挲着每一块木头,有时还会把脸凑上去蹭。她会躺在院子任意一个角落,哪里都不会弄脏衣服。
她说,这是……家。
那一日她离开时,瘦弱的肩膀微微收拢,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只失了巢,被暴雨淋湿的小动物。那样一个小小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从那时起,会冲着他痴笑的女子,就再没有回来。
谢无妄心头微微发闷。
忘记了那些,也许对她更好罢。
如今的她,懵懂天真,无忧无虑,无怨无恨。
很快,被人骂作‘色僧’的灰袍老僧就把地面彻底打扫干净,他扔掉扫帚,用两根鸡爪般的手指拎起宁青青的衣袖,把她带到窗榻下面。
衣袖一掀,望着她手上那些蜿蜒的灰黑魔纹,老者挑高了一对稀稀拉拉的黄眉毛。
“哟,都这色(shai)了,你还没死啊?”头一抬,和宁青青看了个对眼。
宁青青友好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睛,身为高等生物,分辨别的生物对自己有无恶意,是最基础的本能。
她能感觉到,这个像灰秃蘑菇一样的老头也是一个好人。
她告诉他:“有一个叫心魔的家伙说我活不过一刻钟,不过我活了一刻钟,又一刻钟,它大约已经被我气死了,好几日不曾听见它的声音。”
闻言,谢无妄眸光微微一凝。
身上有魔纹,那便是被魔息沾染,中了魔毒。
魔物与人不同,低级魔物只有嗜杀嗜血的本能,便如魔尸王那样的高阶魔物,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没有元神,没有魂魄,何来心魔?
通常身染魔毒之人,只会变成行尸走肉胡乱地扑咬啃噬旁人,受害者染上魔毒,便会变成同样的魔尸。
像煌云宗宗主黄威那样,魔毒只聚于心脏,还能动用修为残杀妻儿之后自尽身亡,已是极为异常的魔态。谢无妄对外也只称是走火入魔,并未泄露更多隐秘。
而宁青青身上的情况则更加不同,她只是失去了记忆,神智却是清醒的。
谢无妄发现无法用元火替她除魔,第一时间便让老友到圣山来为她诊治。
是他大意了,此前,竟不知还有心魔这回事。
灰袍老僧扬起两根鸡爪似的手,像敲击鼓点一样,在宁青青的腕脉敲来敲去。
他指甲很长,两根发黄的长指甲时不时摩擦在一处,发出“呲呲”声,听得宁青青好一阵牙酸。
半晌,灰袍老僧收回了手,指甲掏着牙缝,不紧不慢地开口:“像是子母魔蛊。知道这玩意的魔物,我也就只吃——”
他转了转眼珠,贼兮兮地瞄了眼宁青青,果断改口:“我也就只杀过一只!想要无伤解蛊,怕是得找到下蛊之人,从母蛊那边着手才是。小谢媳妇既说心魔近日未说话,那便意味着,撒毒的人,又对另外一个人下手啦!”
谢无妄眸光微寒。
煌云宗距离青城山太近,这个受害者,说不定正是青城剑派的人。
那边他早已让人盯着,近日,并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她的身体为何不能沾我元火?”谢无妄又问。
神游天外的宁青青:“……”
低等生物果然脑子不好用,上次不是才教过他,干的东西很容易着火吗?当时他说明白了,没想到转头就忘,又问别人。
灰衣老僧把指甲从嘴里拿出来,又要往她腕脉上搭。
宁青青赶紧缩回了手。
“喔!”老僧恍然,“用过涅槃……”
谢无妄气势陡然一冷。
老僧急急闭嘴:“到外头说去!”
“不必。”谢无妄道,“原来是这个原因。”
“嗯……”老僧拖长了调子,“未稳,归位。”
谢无妄淡声道:“明白了。”
宁青青幽幽叹了口气。这个人哪,嘴上说明白,其实根本不明白——他对自己就没有清晰的认知。
“不是我说你呀,”老僧伸出一根长指甲,虚虚地点着谢无妄,“少了这么一次保命机会,早晚出事,没地方哭。”
谢无妄轻轻一嗤,神色看似平淡,实则狂妄无边:“我能出事。”
老僧撇着嘴摇头。
宁青青也摇头。真的,以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经验来看,放这种话的人,总是最容易出事的那一个。
老僧无奈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们小两口伉俪情深,爱得要死要活,谁也离不了谁。”
谢无妄下意识便要否认。自己的事自己很清楚,他只是把她当成不容失去的所有物而已,并无什么情爱。
正要开口,却又有些顾忌她此刻的身体状况。转念一想,近日与她争执不断,便是源起于他的直话直说,她难以接受。
不如不说罢。
谢无妄抿住薄唇,算是默认,其实心中并不认同。
没想到的是,坐在老僧对面的宁青青却一本正经地开口了,语气认真得不得了:“错啦,没有什么情不情深,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好人。”
谢无妄:“!”
第28章 食髓知味
“没有什么情不情深,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好人。”
宁青青话一出口,就看到那灰袍老僧把一对绿豆眼给笑没了。
他抬起一只指甲比手指还长的瘦黑手,捂在嘴上,整个身子笑得往后跌,腿都快翘上了榻桌。
谢无妄脸色越沉,他越是笑得直不起腰。
半晌,他摆着手,停了下来。
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鼠目中精光乍射,阴恻恻地对宁青青说道:“小谢媳妇,你这就错啦!谢无妄,他才不是什么好人。”
“哦。”宁青青无所谓地低下头。
人类的弯弯道道对于蘑菇来说毫无意义,她现在只想吃掉寄怀舟送她的养料,尽快养好身体。
谢无妄面无表情地逐客:“魔蛊我自会处理,不送。”
灰袍老僧撇着嘴爬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嘀咕咕:“别怪我没提醒你哈,最近我去了两处好地方,那什么上古石碑啊,先祖遗言啊,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儿——道君只能有一个。毁了一处,又有另一处,这事,后面的推手不简单,我估摸着是防不住。你自己有所准备,需要棺材的话,江都渭城长安街白寡妇家棺材铺报我的名字能打八折。”
倘若有外人在场,听到这样的话,定会惊得魂魄飞天,浑身冷汗。
道君只有一个,和道君只能有一个,这是两码事。
“道君只能有一个”,单这一句话,便足以掀起颠覆仙域的血雨腥风!
修真的世界永远以实力为尊,超绝的修为就意味着无边的权势。
不知多少大能修为卡在合道大圆满,始终无法突破道君级。如果找到强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旁人无法晋阶的原因,是因为大道规则限制了世间只能有一位道君的话,那么,当今道君谢无妄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有的野心家都会联手,甘愿铤而走险,也要先把他拉下马来。
就连天圣宫中的合道大修士,恐怕也难免心思浮动。
这样一件大事从灰袍老僧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天气不好被子要发霉’一样平平无奇,他甚至还有闲心给相好的棺材铺拉拉生意。
闻言,谢无妄只轻轻一哂。
方才因为宁青青的事而略微有几分阴沉的神色,倒是彻底化开——只有闲着无聊时,才会多费些心思去琢磨那些儿女情长。有正事,便会把它们逐出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