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不想搭理雁晴氏, 但她埋头跟叶光纪去了后院,还是做好了又一轮和父亲大战的准备。叶光纪在池边负手而立,道:“我听说, 你在学府里用光系剑法斩了一棵菩提树?”“是, 但当时是因为——”尚烟话没说完,叶光纪已打断她道:“来,剑法使来看看。”尚烟一怔:“对着何处?”“对我。”“可是, 这剑法——”“你这小毛孩子,还担心会伤着你爹不成?”叶光纪对她抬抬手,“来。”尚烟只能硬着头皮, 将“日扬圣斩”施展出来,击向叶光纪。叶光纪使出光壁挡住她的攻击, 但光壁还是轻微震动了一下。叶光纪瞪大眼道:“不错啊,烟儿。”“啊?”尚烟呆住了。叶光纪大喜:“你自创的剑术,居然能动你爹的‘元阳劲封’。很不错!”“不错?”尚烟挠了挠头,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容, “爹爹……不是来罚我的吗?”“爹知道你的个性。你虽脾气不小,但别人不惹你, 你也不会发那么大火。谁欺负你, 你若无力反击, 大可告诉爹, 爹替你收拾他们。”尚烟眨了眨眼,简直不敢相信,父亲非但没怪她, 还站在她这边, 笑道:“谢谢爹宽宏大量。”“哦, 现在不说你爹自私自利了?”叶光纪冷脸道。“爹, 只这句话,已说明你是错的了!”“我怎么错了?”“咱们在孟子山吵那一架,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到现在爹爹还记得我说了什么,这不正说明在乎女儿的话吗?这样的父亲,如何能算自私自利呢?”“哼。”“不过,爹,我要提一下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哦。”叶光纪心中一凛,道:“你说。”“你知道娘去世前一段时间,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叶光纪立即挺直了身子:“羲和和你说什么了?”“她说,她不后悔跟你生了我。”尚烟故意略去了羲和说的“我对你爹失望”。只见叶光纪整个人都似石雕一样,坐得直直的,连眼睛都忘了眨。“所以,就算是为了娘,爹爹也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叶光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呜咽,而后,温热的液体冲上了眼眶。这些年,他在家中其实分外压抑。雁晴氏心气极高,不论做什么都不会满意。自从入了家门,她那副柔弱小白花的模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叶光纪相处时,她只在两种形态中切换,要么唯唯诺诺,毕恭毕敬,要么轻蔑、不满中带着点嫌弃。即便假装关心他,他其实也感觉得到,她只想要他发财觅封侯,给她带来越来越多的荣耀。当年,羲和将一整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时,对他甚是冷淡,他觉得空虚且失落,才有了雁晴氏的插足。可时间久了,叶光纪渐渐发现,婚姻的本质其实都一样,换一个人并不会更好。甚至说,雁晴氏的隐形打压比之羲和的冷
漠,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雁晴氏当初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至于外面的女人,又哪一个能真正懂得了他?有眼界的女人,都不会选择当外室。别说懂他,那么多女人里,只有夏珂待他真心些。但夏珂见识浅,事又太多,给他添了不少乱。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与这些女人都不过是在进行交易罢了。他半生算计,考虑的无非是这个女人的脸值几个钱,那个女人的青春值几个钱,又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值几个钱,再一个女人的甜言蜜语值几个钱。与这样一个人物进行公平交易,这些女子自然也都乐意。但是,他算计来算计去,算得越多,算得越细,越是在羲和的真心前输得一败涂地。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他。而他没有好好珍惜。因此,叶光纪越发对男女情爱不抱幻想,只偶尔把女人当成乐子,一颗心还是扑在追求功名上,以图将来造福儿女。可提到儿女,他又头疼得很。羲和生的女儿,他最喜欢的闺女,又相当不听话,也不尊重他。可以说,自羲和死后,他没有一天是快乐的。这下尚烟提到了羲和临终前说的话,叶光纪的愧疚、痛苦,更是深深渗入到了五脏六腑,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他性子硬,听她这么说,只转过头去,望着池水,假装是因阳光刺目,不得不揉了一下眼睛:“我知道了。不说这些事了。烟儿,你最近银子够用吗?”“够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别太拮据。我让他们拿五万钱给你。”五万钱可以在九莲城郊买一栋小平房。他平日给雪年都极少超过八千,给芷姗更是不超三千。尚烟道:“爹爹,我不想要那么多钱。钱花光了便没了,又没什么用。”“你可以拿去买点衣服、首饰。姑娘家总是要打扮打扮自己的。”“反正我已经变成这模样了,也不需要这些东西。这些钱给雪年和芷姗好啦。”见尚烟虽容貌不再美丽,却还是露出得意满满的模样,叶光纪笑了起来:“那你想要什么?”“我只烦术法之事。”尚烟叹了一口气,“我以后想考无量太学,但术法感觉总是差几口气,有点难过。”“都是爹爹拖你后腿了,唉。若爹爹不是新神族,恐怕你早会飞了。你若早些会飞,也不会这样了。”“才没有!”尚烟使劲儿摆手,“爹爹是新神族,不也比绝大部分原神族强上千万倍吗?虽然次数不多,但小时每次我见爹爹施展术法,都会引起轰动。”“也是。”叶光纪站直了一些,“你想学什么,爹都教你。”“不教别人哦。”叶光纪笑道:“不教别人,只教烟儿。”“太好啦!”这天起,叶光纪在家的时间变多了,只要回家,就开始教女儿术法。尚烟本便是光之神族后裔,在叶光纪的悉心教导下,实力突飞猛进。除此
,叶光纪还会把自己的藏书都与尚烟分享,同时传授她很多做人的道理、成大器的心得。他从凡人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只是因为运气好,告诉尚烟的,全都是他在外摸爬滚打多年、受尽委屈与挫折、用血泪换来的知识与经验。术法的精髓,更是不在话下。虽然尚烟只有一个爹爹,也不知道别人的父亲是怎样的,但她知道,叶光纪教她的东西是无价的,寻常父亲给不到,书本上也学不到,足以让她少走数千年弯路,日后有能力拥有几百个、几千个五万钱。所以,不管父亲说什么,她都会牢牢记下来,并且根据自己所学来判断,这些知识是要照搬吸收,还是有选择性地吸收。而后,她会带着这些经验,读更多的书,观察总结,渊思寂虑,每每有了新的想法,便与父亲讨论,再进一步提高。叶光纪也很乐于教她。不管他公务再忙,有再多应酬,只要尚烟向他提问,他都会第一时间为她解答,耐心且不计成本。这些道理雁晴氏自然是不懂的。若是让雁晴氏来选,她只会选钱,去买珠宝锦缎,房屋异兽,要么便是把芷姗和雪年往贵的地方送,自己在家享清福。母亲如此,孩子自然也是八成像她。芷珊听尚烟不要叶光纪的钱,还当是尚烟在向父亲示弱,因此频频跟叶光纪撒娇卖惨,想要装得更弱,以博得父亲的同情。叶光纪自然觉得小女儿是乖巧的,但始终还是过去对女儿的态度,全然不似对尚烟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而雪年听尚烟不要父亲给的钱,却跑去跟父亲学术法了,也赶紧找叶光纪请教术法。遗憾的是,雪年的意志力比较薄弱,学了几天便开始感到疲倦,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来。他的资质也比尚烟差很多,很快在术法上被尚烟甩了一大截,也懒得再去比了。雁晴氏见儿子如此没出息,天天鞭策他上进。无奈的是,雁晴氏自己便是个贪玩犯懒的,只有言传,没有身教,雪年自小又和父亲相处不多,更像母亲。雁晴氏气恼万分,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呀,一天到晚便知道玩玩玩!你可知道你那尚烟姐姐,现在都会佛涛霸印了?”当年她初次被叶光纪迷住,便是因为叶光纪当众以此招封印了饕餮。因此,这一术法对她来说,意义重大。雪年道:“娘会佛涛霸印吗?”“我一妇人,学佛涛霸印能做什么?”“是呀,姐姐也是一妇人,学佛涛霸印能做什么?”雪年懒懒道,“哎呀,娘尽管放一百二十颗心,尚烟姐姐只是姐姐,嫁人后便是别人家的了,我犯得着那么小心眼,事事都要压她一头吗?”“你这死孩子,别忘了,你爹爹可不止你一个儿子!”“哈哈,这点娘要相信老爹,他传统得很,说了很多次:‘自古君王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他虽不是君王,却很信奉这一说
法。现在爹爹未立正室,我便算是嫡子,又是长子,未来家业难道还能让别人抢了去?”“你……你……你真是要气死你老娘!”“我才不想气死娘呢。好啦,娘,我答应你,一定会努力的。明天便开始。”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且雁晴氏越是说他,他越只是嘴上应承,心中越是对学习抗拒。久而久之,他被母亲念烦了,干脆拿着大把银子出去花天酒地,赌博豪饮,斗龙遛凤,不回家。“气死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雁晴氏恨不得把盘子都摔了,“这叶尚烟,去了一趟孟子山,到底学了什么妖术回来,把她爹哄得晕头转向的!”尚烟自小与父亲相爱相杀,到孟子山来了个总爆发。她向来对钱财兴趣又不大,时常觉得这爹爹要来没任何用。但是,随着年龄渐长,她渐渐知道了,母爱如水,父爱如山。母亲给了她爱,父亲却教会她成长。羲和病逝了,这是她和父亲永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彼此心中一条脆弱的、随时可能崩塌的巨大伤口。但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不管多么努力,多么小心,依然充满了大大小小的遗憾。炽烈的人,难免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持续一生的惨痛代价。她决意要永远清醒警惕,如履薄冰,不走父母的老路。一天晚上,尚烟伏在卧房的窗边看《六界通史》,为第二天要上的历史课做准备。但最近她精力消耗过度,觉得有些累了,便把笼子里的毛毛拿过来玩。毛毛是小时叶光纪送她的小凤凰,是只秃头小雌鸟。因为绒毛稀少、头顶只有二根鸟羽,简称双毛。双毛又是两根毛,所以尚烟为她取名叫毛毛。这名字曾被火火吐槽为“不负责、草率且缺乏爱心的名字”。尚烟看了火火很久,见她一脸正气,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虽然叶光纪曾说过毛毛品种好,但尚烟觉得,毛毛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活不久的样子。她养着它,一直当是爱心赡养。此刻,她摸着毛毛的秃头,摸着摸着便睡着了。接着,她做了一个关于孟子山的梦,又见明月皎洁,山川浓郁,有人在月下轻吟着来自远方的诗:“海天夜下清,诗酒饮千斤。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她足踏清溪,眼望星辰,深深沉溺于其中。可惜没过多久,这片美景被一个少女尖锐的喊声破坏了:“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尚烟打了个哆嗦,从睡梦中惊醒。只听见那少女又高声道:“你去问问别人,像我这样的地位,愿意下嫁于你,是否应该被你如此对待!你为何不说话?心虚了?你倒是去问问看啊!”尚烟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又听见熟悉而冰冷的声音响起:“那你可真是纡尊降贵了。你如此地位,如此高高在上,又何苦下嫁于我?”——是紫修!尚烟快速抬头,站起身来,往外看去
,果真看到了他。赤弥灵灵站在紫修对面,双手叉腰,一脸盛怒:“我高高在上?你在孟子山那些破事,什么花魁大赛,什么英雄救美,可是一件都没告诉我!你还好意思反咬我一口?!”“我告诉过你,我要去孟子山。”“所以,只告诉我去孟子山便完事了?!”“你的意思是,我做什么事,还要向你事无巨细地一一上奏?”紫修不客气道。“我俩已有婚约,你不告诉我行踪,你还有理了!”赤弥灵灵大怒,“紫修,你听好,事不过三!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再骗我,休怪我退婚!”紫修提起一口气,本想发作,但忍住了,冷冰冰道:“随你。”“你!!”赤弥灵灵尖叫一声,忽然大哭起来,“你怎能如此欺负我,我爹娘都不曾如此欺负我!!”她哭着飞了起来。紫修也飞了起来,却与尚烟视线相撞。他情绪不佳,冷淡地挪开视线,追上赤弥灵灵,说要送她回去。赤弥灵灵却“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他的手背上,接着飞远。紫修耐着性子追了上去,但也不再与她说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护她周全。半个时辰后,尚烟一边啃桃子,一边捏着毛毛,接着翻看手中的《六界通史》。察觉到远处有身影飞近,尚烟抬头往窗外看去。夕阳斜落巷口,凤凰飞入万户间,紫修从空中落地,又重新出现在了楼下,心情平复了很多。但他不想回家,只是坐在府前的蔷薇花丛中,筋疲力尽地将头靠在墙上。抬头时,他再次与尚烟对望。尚烟啃桃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又瞄了一眼桌上一大盘洗干净的桃子,出于礼貌,指了指果盘,看他想不想吃。紫修笑着摇摇头,等了一会儿,又点点头。尚烟捏着毛毛,用帕子包起一颗桃子,落到楼下的蔷薇花丛中,递给紫修。“谢谢。”紫修接过桃子,但没有吃,反倒看着她手里的毛毛,眼神变得极温柔,“好可爱的凤凰小姑娘,她叫什么名字?”“她叫毛毛。”尚烟低头看了看手心的小秃子,不可置信道,“……这你都看得出是凤凰?还看得出是只雌鸟?”“我自小便喜欢养小动物。虽然这只小凤凰秃了点,弱了点,但还是能看得出品相很好。”“你还养过小动物!”尚烟奇道,“紫修哥哥总是能带给别人诸多惊喜。”紫修笑了笑,不置可否:“我可以摸摸它吗?”“嗯。”紫修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毛毛头顶两根毛中间打了两个转儿,同时低下头,模仿凤凰的声音叫了两声,声音更显温柔。只听见毛毛也“啾啾”回应了两声,肉嘟嘟的小身子摆来摆去,半晌都停不下来。尚烟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我模仿的是雌凰抚慰雏鸟的声音,她当然喜欢。”“你最近真的变温柔了。”尚烟叹道,“我还以为你会先嘲笑我的脸呢。”紫修这才抬起
头,小心翼翼道:“你的脸是怎么了?”“得了一场恶疾,留了瘢。”“会恢复吗?”“应该不会了。”她故意如此说,是不想让他对她会恢复有所期待,以免再制造不必要的暧昧。紫修道:“也是,没人是十全十美的。你看我,眼睛是紫色的,神族没有这样的瞳色,因此我没少被嘲笑过。”“紫色不是挺好看吗,为何嘲笑你?”“只有妖族、灵族、魔族才有紫瞳。”“真是鼠目寸光。”尚烟嗤之以鼻,“我瞅着紫瞳很好,独一无二。”紫修愣了一下,笑道:“谢谢你愿意这么想。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尚烟本想问:“赤弥灵灵不这么认为吗?”但想起赤弥灵灵方才对他的态度,觉得也确实不太可能说这种话,若是问了这种问题,难免有挑拨离间之嫌。于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她道:“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会宽慰人。”紫修想了想,道,“对了,我还欠你一半故事。”“对呢,你父母的事。”尚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一时来了兴致,拨开身侧的蔷薇花,坐直身子,“洗耳恭听。”“其实,我父母相爱后,并没有立刻成亲,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波折——我爹被送去当质子了。”“质子?”尚烟喃喃道,“可是,神界多年无战乱,怎会有质子一说?他被送去的地方,不在神界?”“嗯,不在神界。”紫修抱着双膝,回想起了畴昔的种种,“我爹被送走之后,爷爷痛心疾首,因为他想传位给我爹。”听到“传位”一说,尚烟知道了,紫修的父母并非做官的,多半还是封了爵位的。但他既然说得含糊,她也没细问,只点头道:“那后来呢,你娘怎么办?”“我娘一直在家乡,默默等我爹回来。但过了一些年,我叔叔见我爹始终不回来,便以我爹多半凶多吉少为由,开始猛烈追求我娘。”尚烟倒抽一口气:“不是吧,嫂子他也不放过?!即便你爹没了,这也是有违人伦之道的。”“不错,我娘自然是拒绝了。当时因有爷爷庇护,叔叔也不敢造次。可惜我爹去的时间太长,爷爷对他日思夜想,身体也每况愈下。临终前,他始终抱恨,想见我爹最后一面。然后,我娘便偷偷带着传家宝去敌国,想要救我爹。”尚烟回想起在魔星陵中紫修提到的细节,道:“这个传家宝,可是那件你娘没落家族里仅有的荣耀之一?”“不错。但她带去的是赝品。”“啊?真的那件呢?”“真的在我外公那里。我爹娘没成亲,他对我爹极不信任,不同意我娘以身试险。所以,我娘其实是偷偷去的。”“你娘实在是太勇敢了……面临如此多的阻碍,她还是如此坚定,想来是真的很爱你爹。”